七里冬 第22节
杂房木门就像老家门扉,她拿钥匙解开锁,一推开,就能听见刺耳的一声。空气中的尘埃肉眼可见,游离在视野内。
冬屿打着手电筒,轻而易举就找到了钓鱼竿、鱼桶、椅子。
爸爸在外面等她。
他今天似乎总在走神,抬头看着某个方向,那是妈妈的卧室,一直亮着。
冬屿拿好东西准备离开,无意间踩中角落处的黑布,扭头看见一个庞然大物,被很多东西遮盖着,她很疑惑这是什么,怎么之前没见过?
是房东的东西吗?
冬屿走过去揭开一角。随即——指尖泛白。
“还没找到吗?要不还是我进来找算了。杂房里堆的东西多了……”爸爸的话还没说完。
冬屿眼底挣扎,“不用了。我找到了。”
她站起来,关上杂房的门。
脚底的影子瘦而长,形同鬼魅。
雨后屋檐下长满青苔,冬洪实接了个电话,楼道口的声控灯亮了又熄,挂在晾衣绳上的被褥静静地飘。
冬屿出来了。
“最近时间在学校怎么样?开心吗?”他挂断电话。
冬屿回神,把桶和椅子交给爸爸,“算开心的。我们学校摄影大赛拿了奖,我是模特。”
“小岛好厉害。之前要找的朋友找到了吗?”他又问。
冬屿过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古乐怡,回答:“找到了。她还记得我。”
冬屿似想到什么,突然回头问:“爸,你还记得宋娰吗?”
冬洪实一愣,“这是谁?你朋友吗?”
“新闻上失踪的那个女生。你忘记了吗?当年给我输血的那个小学同学。”
“是她啊……我记不得名字了,这孩子也是……唉,希望没事吧。最近事情又多又乱,我都没往那方面想。”
“因为摊车被城管缴的事情吗?”
沉默许久。冬屿抱着钓鱼竿,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父亲。
冬洪实低头看着她的影子,“嗯”了一声说:“运气不太好,车好像拿不回来了。你外公这个时候还住院了。家里急着用钱,我只能去外面赚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冬屿轻声,“要去多久?”
“应该一个多月吧。很快就会回来。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小岛要照顾好自己,其实我还有很多话要叮嘱你,却发现人情绪到达极致的时候说什么都很苍白,那就说点最朴实的。你在学校过得开心一点,别跟你那不着调的哥四处鬼混,外公外婆年纪大了记得多看着点,还有你妈……你妈虽对你很严厉,但她很爱你,要是偷偷谈了男朋友的话……记得别被她发现了。”
冬洪实明明认真说着,又总在走神。人行道上父女两人的影子相互依靠着,却总有一方影子黯淡。
“若家里实在遇到了很难解决的事,就去公安局找一个叫江华联的叔叔,这是爸爸朋友,他会帮忙的。”
冬屿记下这些,抬头问:“爸,你摊车真的拿不回来了吗?”
冬洪实只当她是不舍,沉声,“拿不回来了。”
拿不回来了。
“……”
冬屿回头看了眼家的方向。
可自己刚才在家里杂房,亲眼所见的便是那辆“被缴”的摊车。
完好无损,就藏在黑布后。
爸爸为什么要说拿不回来?
那只有……他欺骗了所有人,那天压根没出摊,车也不可能被缴,而自己在半醒看到的那个鸭舌帽男人就是他本人。
她神情不变,眼底却多了抹复杂的情绪。
“我明白了。”
但还是想问:“爸,你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吗?”
走了许久,两人终于来到河边,架好折叠椅,这是很晴朗的夜晚,风很安静,桥洞下波光粼粼。
冬屿认真起来,似乎很想知道答案。
冬洪实手放在她肩膀上,笑着说:“小岛,这世间的善恶并不绝对,人性与罪恶可能同时存在,就看你以怎样的价值观去看待。在你心目中我是一个好人吗?”
他撒了饵料,水面上接连噗通几声,鱼钩在空中闪了一瞬光,落入水中。
冬屿垂眼,“算吧……但我想听你亲口说。”
在问出一个问题的时候,她心中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那我觉得我应该不算。你看你外婆成天对我恨铁不成钢,逢年过节去拜年家里亲戚也总拿我当坏榜样。我很坏,不是一个很拿得出手的父亲,也很难会让你在同学面前骄傲地……”他半开玩笑。
冬屿打断,“这都是在旁人眼中,他们以他们的眼光来衡量你,对你的了解也是浅薄的。但是爸,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吗?无愧于自己、无愧于社会。”
爸爸声音很轻,“是。”
神情又很挣扎。
那这就够了。冬屿垂下眼,专注地盯着水面上的动静,没有去看他。
她这么聪明,早就猜到什么,此事无非就两种情况,也是两个极端,既然需要瞒着家里人撒下弥天大谎,一定很重要。
只是想听他亲口确认。
“注意安全。”她在心底说。
脑海中儿时的记忆开始刺痛,桥洞下的河水变成工厂汹涌燃烧着的火焰,爆.炸物离火焰很近。孩子们双手被捆,这个场景她曾做过无数次噩梦,也被无数次推到枪林弹雨前被毒贩拿枪指着,那一瞬间,记忆里有个人瞳孔骤缩。
只不过面容太过模糊,她看不清。
但随着噩梦的频率渐长,心理保护机制的削弱,那张脸也不再模糊。
她看见了。
是他的爸爸。
他当时也拿着枪与警方对峙,身边毒贩好像很信任他。
“张哥,继续跟这些条子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直接点掉剩下的炸药送他们升天算了,还有那几个抓到的条子卧底,我刚叫几个兄弟给他们注射完高纯度海.洛因,呵呵,可有的他们好滋味。”
男人声线冰冷,“‘牧师’跟‘天使’刚从墨西哥到边境线,别跟他们耗时间,保证货物和我们人的安全,至于这些卧底和人质……”
他看见了远处的狙击手,面无表情,“‘牧师’让你们把他们被抓来的意义,不就是为让我们不折在这鬼地方?”
毒贩呵了一声,“他们
还想把我们一网打尽?可惜咯,我们在条子那边也有人,围了这么久,估计现在都还以为‘天使’老大在我们之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可悲。”
男人依旧是面无表情,似乎是麻木,他瞥见地上卧底警察,指尖颤抖,想要扣动扳机结束他们的痛苦。
被注射了大量的海.洛因,卧底们四肢肌肉痉挛,瞳孔剧烈缩小,他们痛恨地望着眼前男人,嘴边连续不断地谩骂,眼底却隐有泪光。
只剩下他了……
头目“天使”和“牧师”的临时变卦早就宣告了这次行动的失败。不仅卧底暴露接近一半,甚至还有大量无辜人员被卷进来。
也只有他了……
还没被“牧师”发觉端倪。
不要扣动扳机,不要于心不忍,会被发现的……
毒贩们点燃剩下的爆.炸物跑出工厂,徒留忍着剧烈痛苦的卧底们不顾一切扑上去,以血肉之躯把捆在爆炸.物旁的人质挡在身下。
冬屿最不幸的是被毒贩单独拎出来谈判。
最幸运的也是被当成谈判筹码。
这样就不会回头,看见爆炸的一瞬间。
硝烟四起,一颗子弹打穿了钳制住她的人的眉心。
无名之辈化身成一串冰冷的数字,最终照片彻底变得黑白,他们的家人那时候不懂,还在祈祷能够顺利归来。
迎接他们的却是轰动全国的621工厂爆炸案、还有工厂外整晚不眠不休的救护车鸣笛。爆炸的黑烟盘旋在每个人心底,太疼了,疼得至今都不愿再回忆。
冬屿此刻突然记起零星片段,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按着喉咙干咳,手臂苍白。桥洞下的黑水沉寂,似乎在酝酿着某种风暴。
冬洪实吓坏了,“怎么了?”
“没……没怎么。”
冬屿剧烈喘气,好不容易缓和下来,按耐住眼角酸涩。
她说:“爸,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冬洪实闻言松了口气,说:“还以为你老毛病犯了,想着要不要再去找找那个心理医生。你放心,爸肯定会帮你找。”
可家里现在没钱。
冬屿勉强地笑着说:“没事。我很好。我还要进学校礼仪队呢。”
“你刚刚这样是想到他了吗?”冬洪实问。
冬屿回答:“嗯。”
“能讲讲他是怎样一个人吗?”
“跟我不在一个学校,偶然撞见过几次,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开始关注他。他成绩很好,家里很有钱,长得挺帅,我还不认识他,也不知道算不算喜欢。”
爸爸笑道:“没关系。长大总会认识的。现在努力变好不就是为了未来更好地相遇?小岛,你的人生还很长,无论你现在好不好都不会影响未来的无限可能。”
“希望你以后会遇见良人,希望那时候你带到我面前的男生跟你现在说的是同一个,也希望他不是你的遗憾。”
“你不说我早恋吗?”
“我又不是你妈。况且你们也不认识怎么恋?”
“我哥也会说。”
“你哥自己读高中早恋都被叫过家长。还是我去的。那女生家长可凶了。办公室几个老师拦都拦不住。”
“……”冬屿顿了一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父女俩人安静地坐河边钓鱼,老半天没一条鱼咬钩,兴许是要空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