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她有义务保全所有人,却终究还是走到了鲜血成河的结局。昨日还是海棠下吟诗的闺中弱女,如今却似冷血的刽子手。
况且她现在才意识到,做下决定绞杀贼寇,放出活尸时,她是毫不犹豫的。
她忽然觉得极度疲惫——不仅是病体之苦,更是一种撕裂的沉重。
怎么处理赵姨娘他们,贼寇怎么处置,安抚府里的人,弥补防卫漏洞,等等……
黛玉脑袋里乱哄哄的,“罢了,拆了吧。”
她语气轻淡,带着掩不住的疲惫。
春纤将发髻解开,青丝如瀑滑落,披散在肩背。
房门叩响,紫鹃斜睨一眼门外,低声回道:“是裴总领和卜姑娘,说想看看姑娘安好。”
黛玉竟上了床榻:“跟他们说我无事,叫众人各回其岗……让小红将后楼收拾好,一个时辰后……唤三位总管到议事堂。”
紫鹃犹疑了下,问:“姑娘,你真不让看看吗?”
黛玉已经隐入轻纱薄幔之中,只恹恹道:“我不想见他们。”
————
赵大膘身死,残余贼寇被杀被擒。
而赵姨娘和贾蔷,也未能逃出荣禧堂。
他们趁乱躲在板壁后,未料活尸攻势汹汹,赵姨娘仓皇出逃时重重撞上门廊石柱,一声闷响,仰身倒地,再未起身。
而贾蔷仓皇奔逃,却被自家贼寇兄弟一刀误砍,腹破血流,血如泉涌,倒地挣扎片刻,也随之毙命。
贾环一路跟着赶回,还幸灾乐祸。如今眼见满地狼藉之中赵姨娘尸首横陈,又听闻赵姨娘临死前被闯贼凌-辱,他扑上前去,抱住母亲尚有余温的尸体嚎哭不已。
曾经他带着闯贼入府,烧杀奸-淫,无所忌惮。
在他眼中,那不过是对贾府的报复,是他应得的声势与权柄。可如今轮到他失去时,又是别样滋味。
外厨房的炊烟重新升起,莫云特地批了额外的谷米腌肉,今夜犒赏府中众人御敌有功。
后楼的血污被丫鬟婆子们冲洗得干干净净,青石板在午后阳光下泛着微光。
大观园园门被重新打开,婆子们将家丁们失去作用的活尸被抬去大观园,在熊熊烈火中化作灰烬,终将成为春泥。
通往宁府的角门再次被严密封死,一墙之隔,宛如天堑。
而潇湘院旁的竹林,此时响起哐哐伐木声。家丁小厮们毫无怨言地挥刀执锯,更加卖力。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加紧工事建筑,往后谁都未曾说一句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府中各处,人人奔走,动若机簧。血与火的试炼之后,一切仿佛重新转动起来。
不再是旧日的骄奢浮华,而是新的秩序。
只有议事堂,暂时还沉在压抑的静默之中。
因为箭伤而没有进入后楼活下来的贾蔷和闯贼们被羁押在那里,由护院领班们亲自看守,等着主家裁决。
一个时辰过去,周瑞家的、莫云、裴石三位总管早已到位,却迟迟未见家主现身。
此时的黛玉,正静静地卧在床榻之上,沉沉睡着,与外界纷乱断了联系。
梦中,是一场隔世的清醒。
第54章 京辇之下1
“你总算来了。”
黛玉听见有人唤醒她,恍恍惚惚,睁开眼睛时自己竟趴在桌上。
房中铺陈极尽奢华,香气氤氲,竟是大观园鼎盛时都从未见过的繁丽景象。
黛玉循声回头,身后一貌美仙子款款而立,容貌与三生河畔前所见仙姑竟无二至。
只是那仙姑眼含柔情,姿容艳绝;而眼前这位亦是倾国之貌,却冷若冰霜,令人不敢亵玩,反生出敬畏之意。
黛玉忆起往日梦境,忙出声询问。
仙姑缓缓开口,声如清泉:“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
黛玉猛然忆起先前梦中曾见“神瑛侍者”之貌与宝玉神似,不禁起身欲寻。
却见珠帘绣幕后,绣阁烟霞中,一双男女肌肤相缠,声息暧昧,难分彼此。异香扑鼻,低吟软语宛若猫啼。
她只觉被淫邪玷辱,猛地转身,惊惶而逃。
可不知为何心中不怒反生出莫名悲恸,泪水自眼眶滚滚而下,止也止不住。
眼前玉楼朱阁、雕栏玉砌掠过,她奔跑不止,耳畔呼啸之声作响。只因身边仙子羽衣飘舞,纤纤玉指纠缠她衣角,唇边笑语:
“绛珠妹子,可让我们好等!”
“仙子要往何处处?快销号掌管情司薄册吧。”
“人间多苦,何必留恋!不如在这仙闺幻境一起游玩吧。”
这些仙子个个艳若桃李,媚态横生,可在黛玉眼中,却只觉她们面目狰狞,似虎似狼。
“不要——!”
她大喊一声,奋力扯开衣袖,猛地挣脱纠缠。狂奔向前,猛然失足,坠入无底深渊。
霎时,繁华消散,天光尽没,红月高悬,脚下尽是荆棘。
黛玉跌跌撞撞地在黑暗中徘徊,只见眼前一条浊水横流的黑河,大河阻路,断桥半塌,让她望而却步。
彷徨许久,河对岸雾气中亮起一簇微光,如萤火忽闪忽灭。
一人恫哭声渐近,凄凉婉转,惊飞了好些栖鸦宿鸟,雾气渐散,才见那人身后槐树之上,吊死一人,风中摇晃。
黛玉惊骇万分,掩面不敢多看,视线再开时,却见竟是紫鹃提灯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姑娘回去罢!他们不是好人啊!”
紫鹃唇边涎着血,走一路,喊一路,听得黛玉悚然惊畏,心如刀绞。
黛玉隔着河,追着紫鹃同行喊:“紫鹃,我在这。”
可紫鹃毫无毫无察觉,只边走便哭:“姑娘回去罢!他们不是好人啊!”
“紫鹃——”
黛玉喊得声嘶力竭,只见紫鹃的背影渐行渐远,那哭声与低语仍在耳边盘旋,久久不散。
黛玉一路追逐,突然移物易景,来到了宁府的家祠前,只听外面众人饮酒耍闹,优伶唱念之声。
推门而出,遍地白骨之上,赵姨娘、贾环、贾蓉、贾蔷,还有好些个道士流寇,喝酒耍乐,纵情享乐,听黛玉开门之声,齐刷刷地安静下来看向她。
终于吓得她放声大哭。
——
原定的议事时间早已过去,却迟迟不见当家主子召见。三位总管在厅外候得焦急,便是莫云做主来后楼问。紫鹃正与他们交谈,忽听内室传来一声凄厉哭喊,心头大惊,顾不得旁人,疾步推门而入。
紫鹃听自家姑娘梦中惊惧哭喊地叫着她的名字,赶忙上前唤醒。
黛玉面色惨白,冷汗涔涔,眼角尚带惊惧泪痕。
看见紫鹃安然在侧,身下熟悉的锦褥,四周纱帐如昨,外头天光尚在,才明白方才又是一场梦魇。
她旋即紧紧抱住紫鹃不放。
紫鹃低声安慰,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温柔而熟练,恍若昔日姑娘初入荣府,尚是童稚时一般。
三位总管闻声赶来,莫云与周瑞家的也随之入内查看。唯裴石沉着不语,转身下楼,去寻卜旃。
卜旃号了脉,踱步而出,平静道:“无事,许是受了惊吓,一场恶梦出了汗,反倒退了热。”
莫云与周瑞家的对视一眼,不由松了口气,相视而笑:“没事就好。若二奶奶真有个差池,这府里可就天塌了。”
卜旃点头,又说:“二奶奶请三位总管进去,说有话要吩咐。”
莫云闻言,轻手轻脚入了闺房,只见床前新立起一座花鸟屏风,设色浓淡相宜,雉羽翎翎、花枝招展,灵动生意盎然,分明是书房那幅墨色山水屏风是一对,却风格迥异,更添几分内室的妍丽。
她轻声问道:“二奶奶,可觉好些了?”
屏风后传来一声略显低哑:“让你们担心了。现下无碍。”
黛玉语气平静,不作多余寒暄,紧接着便道:“原说要去议事堂,是我失约了。”
周瑞家的笑容满面,如献宝一般将府中这几日的安置安排娓娓道来,说到后面更是眉开眼笑:“奶奶只管静养,这府里百十口人,还都仰仗您主持呢。”
话虽恭敬热切,黛玉却未露丝毫喜色,反问道:“知道贼人是如何进府的吗?”
两人对视无言,最终还是裴石冷声答道:“贼人在府外伺机窥探,等我们清早出府后,便从宁府那边翻墙而入,后头领路的,便是宁府那两位公子。至于赵姨娘不过是被逼同行。”
莫云续道:“姨娘受了委屈,环三爷还闹着要见奶奶呢。”
屏风内钗环轻响,仿佛有人动作,然屋内仍是一片沉默。三位管事静静等候,片刻后,只见黛玉从屏风后缓步而出。
她不再着那素淡无华的绸衣,身上穿的是一件月白描金云纹褙子,比甲上绣有丹凤朝阳,衣角花纹精巧生动,腰间束着紫金绦带,头上斜插着一支雕花红宝嵌珠金步摇,随她步履轻移,钗环珠翠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