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赵大膘倒无所谓:“我们人多势众,难道还怕她?”
他第一个踏入荣禧堂,门后却未设埋伏。板壁隔着内堂,一轮斜阳刚好穿堂而过。
穿过议事堂屏风,鼻尖先被一股浓烈的药汤味扑住。
光线由暗入明,只见庭院里不过几名握枪的家丁,他们瞧着神色恍惚,畏首畏尾的。
区区几个软脚虾,叫赵大膘不屑,他更在意发白的日光下,坐着的素衣女子。
他不是怕那个坐着的女子,而是那竟让他想起,自己曾亲手砍倒的某个藩王郡主——她临死前也是这样坐着的,眼中没有惊慌,只有轻蔑。
只是那皇亲贵族,一身金银珠饰,锦罗金翠,而面前的人只妆一白玉簪子,一派朴素,一身单衣,清瘦如弱柳,半侧而坐,身形几乎被椅背吞没,瘦弱得让人不禁生怜。
他眯眼笑了,眼中却并无轻视:“这就是你们当家的?瞧着比我闺女还小些——你男人呢?不会真是把你一个小娘子推出来挡刀吧?”
“放肆!”紫鹃怒声呵斥。
“就是她……”赵姨娘见黛玉咳喘不止,笑道:“哼,你怎么还没死!”
黛玉咳疾正犯,没忍住,只微一抬手,制止了紫鹃。
她本以为来的是贾蔷贾蓉为首的贼寇,她将人困于后楼,在内设伏,在外包夹。
黛玉打量着面前的赵姨娘和贾蔷,若说元春被污叛国战死使得贾府式微抄家,那么家破人亡便是他们造成的。
黛玉至今记得,那一夜,是他们逼得自己踏上了石桥,将娟带抛上了柳枝。
她虽然被裴石救了,给自己对命运的低头一次后悔的机会,但是那次逼得她放弃了贾府,放弃寻回宝玉,甚至放弃了林家和老太太为自己留的家业。
她永远都记得那一刻,自己给自己带来的屈辱。
以前她只能躲在潇湘阁,如今她便是留了杀招的。
只是赵姨娘瞧着应该衣衫凌乱,花容失色,想必来传说是赵姨娘引人入府未必全然如此。而贾蔷瞧着也没有说话权,想到贼首另有其人,若是那种快意恩仇的莽夫,这便麻烦了。
她缓缓起身,身子微晃,紫鹃急忙扶住,她却执意站稳,盈盈一揖,“不知这位好汉从何而来,我想作笔买卖,保府中的众人免遭杀戮。”
赵大膘目光微闪:“我凭什么要跟你做买卖?!”
黛玉在敌人面前毫不掩饰自己此时的虚弱:“好汉要的无非钱财名利。若说名利,贾家荣宁二府早已被朝廷抄家夺爵,不过寻常人家,许不了一官半职。若说金银钱财……”
黛玉目光冷静得像一池无风的水,“我手中还余下嫁妆家私,值得好汉掂量。”
“哼!我便是动手强抢,何必跟你谈条件!”
但这反过来,对黛玉也是一样的道理。
她抬头看向二楼,对紫鹃道:“叫他们不用藏了。”
紫鹃一怔,不解,但照做了。
不多时,二楼回廊纷纷涌出人影:年迈的老汉,瘦弱的孩童,穿粗布的婆子,还有几个身缠绷带的病人。他们静静地围住后楼中庭,仿佛是她一人撑起的残垣。
赵大膘抬头皱眉看着这些老人小孩,握在刀上的手松了松。
“实不相瞒,自从荣府被抄家后,本还有一丝喘息。府中虽说被朝廷抄去了家产,但朝廷没有赶尽杀绝,还留一老爷在府,这两处家宅也并未急着收回,还能勉强维持府中百来口人,庇护附近的街坊邻居……”
她眼神一转,落在赵姨娘和贾蔷身上。
“说出来叫好汉笑话,主家蒙难之际,自家子弟竟落进下石,他们趁乱杀主、劫库、放火,肆意在府中杀戮,逼得我们只能闭门不出,带着众人在园中自耕自作。”
赵大膘冷哼一声,沉声道:“果然富户多是非。”
他原也不信这对兄妹是好人,只是早听他们说,宁府是被同族所构陷才至败落,如今却又有人反咬一口,反说是他们引贼毁家。
“你们之间的恩怨,我半点不想掺合。”他斜睨众人,“我手中这口刀,只认一个理——劫富济贫,替天行道。”
她嗤笑一声:“贾家为免南疆战火,女儿下南洋和番;北境用兵之时,贾家女儿遭奸人构陷战死沙场。你们只见王府豪奢,却不见贾门女儿护国卫民?”
她转身,朝赵大膘一拱手,纤长如雪的指节指向赵大膘身边的两人。
“赵大人若真有心‘替天行道’,不如先问问身边的人。还是需要我叫府中的老妇,寡妇出来指认,究竟是谁叫他们晚年丧子,青春守寡?是谁带人撬开粮仓,将三百余口人的口粮拖走?府中还有多少姑娘被你们带来的人糟蹋跳湖?”
卜旃为解放活尸而担忧,竟不知平日瞧着娇弱的人此时竟可以如此滔滔不绝以至于咄咄逼人,而紫鹃心中已经担忧,只怕又如旧时在议事堂那般。
可赵大膘在做流民之前只是一个屠户,生平最怕掉书袋,额间已沁出薄汗。
黛玉步步紧逼,纤指微颤,言语却不急不躁:“我既当了一家之主,必是要护府中众人平安!如今府外尸潮蔓延,朝堂崩毁,谁还不是蝼蚁求生?您若真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便请先分清‘道’为何物。”
赵姨娘在一旁叫骂:“你在这里装什么楚楚可怜!”
“说得好!”
赵大膘强行打断,反正这些为富不仁的他都要杀了。此时他眉头紧锁,目光在她与贾蔷几人之间来回看,冷哼一声:“只可惜——我最恨的,就是那种把自己打扮得又惨又义正词严的狗官余孽。”
话音落下,他手掌一挥,身后随从抽刀跃出,将刀架在了赵姨娘脖子上。
紫鹃惊呼,就连本觉得赵姨娘罪有应得的黛玉都心中一凌,众人色变。
黛玉咬牙,起身急道:“我所求不多,各退一步,方才与你说了做交易是真情实意。你们拿了辛苦钱,也不算白来一趟。而我们全府上下换平安,还有这两人,好给府里众人一个交代。”
赵大膘冷眼看她,耸耸肩,语带讥讽:“奶奶你管家辛苦,一家老小也不容易。可这关我屁事?你们享受惯了锦衣玉食,这点苦怕是连我们啃树皮、卖亲儿的滋味都尝不到吧?”
黛玉言辞平静,却字字剖心:“占了朝廷的敕造王府,便是要府里百来人死于活尸之口,你们还要面对朝廷讨伐,又有何益!”
赵大膘眼角抽动,虎目微眯,他抛下赵姨娘,反而将刀对准了黛玉。
“这腐朽无用的朝廷很快就会消失,从那之后,京城之中何处不是我们闯王说了算?”
黛玉唇角泛起一丝轻浅的笑,那笑意落在赵大膘眼里,却像冰雪初融的冷月之光,叫人心头发虚。
她倔强地挺直脊背,站于日光下似一枝冷风中绽放的梅。
“你若杀我,也成。”她定定站着,声音忽冷,“你若今儿撒野,我府中哪怕剩一人,也要焚宅自焚,叫你血债血还,寸草不留。”
这一霎那,赵大膘忽觉身后杀气沉寂,一阵杀声顿起。
他猛地扭头,却见他身后的跟班面露惊色,再回头时,不知何时,黛玉身后的阴暗处竟已伏有数人——它们神情冷然,面容丑陋,无一例外,都是活尸。
赵大膘猛地后退一步,几欲以为自己眼花。
“妈的!这不是——”
话音未落,最前头那具尸体越过了黛玉所站的光亮之处,猛扑上来,撕咬一名还未拔刀的跟班喉咙,血溅三尺。
赵大膘立刻意识到这些活尸不似拴在角门的那些。
这些活尸一直被关在了卜旃隔壁房里,被卜旃各种喂养研究,活力跟夜晚的活尸根本不相上下。
黛玉、裴石和卜旃并非白养着这些活尸,虽未能找到应对活尸的良方,也还未找到避免尸变的方法,但是它们的习性已经被摸得清楚。
活尸毫无心智,本性畏光,吃人是为了裹腹,只要让活尸远离日光,并且不至于被饿死,那么即便是白日的活尸也能短暂保持有夜晚的行动力。
黛玉站在阳光下,虽晒得她头脑发昏,但至少在活尸从她身后后冲出那一刻,活尸的目标只有越过她站在阴影处的贼寇们。
赵大膘怒吼,抽刀护身,刀锋斩落尸臂,鲜血翻飞。
“快退!”
“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大门已经被关上,荣禧堂成为了内外隔绝的瓮。
外面,小红带着大观园的家丁婆子跟贾兰带着的家丁护院一起对抗留在荣禧堂外的贼寇。
而荣禧堂之内,区区几具活尸,就能将这十几个人杀得一败涂地。
黛玉已经上了二楼,只要楼下的活人够多,这些活尸就不会惦记二楼的人,更何况它们看起来并没有能力攀爬。
黛玉居高临下,看着楼下大乱道:“真要说起来,你也是惹祸生乱之人。”
赵大膘竟一时脱身不得,他怒目圆睁,奋力一刀砍翻两具尸身,眼见自己的手下被几具活尸一起扑倒在地,鲜血与叫声一齐涌起,成为饥肠辘辘下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