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窗外的月光斜斜照进来,院外传来巡夜侍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衬得室内愈发安静,连陆晚微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傅煊抬手拨了拨烛芯,跳动的火光在他眼底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像他此刻翻涌的疑虑。
  傅煊又在床前坐了下来,握住了她的手,目光落在了少女白皙的小脸上,她纤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有种病弱的美。
  这样一个身姿纤细之人,却能徒手拧断刺客的脖子,地上的尸体,有十来个,有箭伤,有刀伤,显然是出自主仆二人之手。
  虽然知道琥珀许是练家子,傅煊也没料到她们身手如此厉害。尤其是她。
  如此纤细的手腕,哪来的力量。
  傅煊不知道她为何隐藏身手,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引来刺客,如今只盼着她能早点醒来。
  陆晚又做了梦,下午和刺客搏杀时,脑海中的记忆更清晰,更详细了些。
  记忆里的风总是冷的。
  流放的囚车碾过碎石路,发出吱呀作响的声音,枯黄的野草被狂风卷得漫天飞舞,迷得人睁不开眼。
  天空是铅灰色的,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头顶,连太阳都躲得不见踪影,脚步沉重得迈不开,走慢一步,背上就会挨一鞭子。
  晚上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凛冽的寒风下,只能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她不出意外病倒了。
  娘亲只能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用单薄的衣衫替她挡住刺骨的风。她高热不退时,看押他们的狱卒却不肯管她死活。娘亲将镯子给了狱卒,也没能换来一点退热的药,陆晚那时便清楚,有人希望她们死在流放的路上。
  她烧得有些糊涂时,本以为死去的表哥出现了,他不知从哪儿抱来一个孩童的尸体,换上了她的衣服,也装扮成了她的样子,趁着夜色,狱卒们昏睡时,将她换了出去。
  喝药完,醒来的第一天,陆晚便遇见了第一次刺杀,表哥翻身上了马,带着小小的她,一路逃亡,身后的暗卫倒下一个又一个,他们一度被人逼到悬崖边,还好姑母暗中培养了一批影卫,这些人来得还算及时,救下了他们。
  追杀他们的人也并非旁人,是二皇子的生母贤妃娘娘和二皇子的舅父韩国公。
  有些事,陆晚还是长大一些后,才知晓的。
  爹爹出事前的一个月,是皇上的五十岁大寿,当时,太子表哥送给皇上一根八百年的老参。他们被判流放的第二日,皇上突然病倒,表哥送的老参却被验出有毒。
  当时镇国公刚出事,府里众人也刚被判了流放,有人说,太子是狗急跳墙,怕镇国公叛国的事牵扯到他,才在老参里下了毒。
  紧跟着皇后便畏罪自杀,吊死在宫殿内,贤妃的人还意图杀死表哥,幸亏表哥逃过一劫。
  他逃走的事,也唯有贤妃和二皇子知晓,他们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还放火烧了东宫,弄了一具尸体,意图掩盖表哥的下落。
  表哥带她躲去了蜀地,将她交给了一个妇人,让她在蜀地乖乖待一段时间,他会想法将她娘亲救出来。
  陆晚不肯,抱住了他的腿。
  当时太子也不过十六七岁,清风朗月一般的少年,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舅舅遇害,母后被杀,他也被安上了谋逆的罪名,小表妹也险些死在流放的路上。
  他变得沉默寡言,自此失去了笑的能力,见状心中才软了软,摸了摸她的脑袋,哄道:“囡囡乖,这里很安全,表哥将你娘亲也带过来也好不好?”
  陆晚最终还是放了手,娘亲被带来后,他们在蜀地生活了一段时间,陆晚八岁大时,他们再次被贤妃的人,发现了踪迹。
  蜀地的雨季总是来得猝不及防。那天夜里,倾盆大雨砸在茅草屋的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拍打房门。
  娘亲将她和弟弟藏在床底下,用破旧的棉絮捂住她和阿辰的嘴,不让他们发出一点声音。
  窗外,火把的光映红了半边天,马蹄声、呵斥声、刀剑碰撞声混着雨声一起传来,她浑身发抖,愤怒,仇恨,无时无刻折磨着她。
  她头一次,挥开娘亲的手,拎着刀,就冲了出去。
  仍是寡不敌众。
  他们又踏上了逃亡之路。每逃到一个地方,陆晚对贤妃的恨,便要多上一分,她害死了爹爹,害死了姑母,还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东躲西藏又过了两年,贤妃才死掉。
  说起来她的死,还是表哥一手促成的,他暗中查到了赵太医身上,他是贤妃的人,听从了贤妃的安排,炮制老参时,动了手脚。
  他让人将证据交给了大理寺卿,大理寺卿是贵妃的人,拿捏住贤妃的把柄后,自然是当即呈报给了皇上。
  陆晚本以为,皇上知晓此事后,会龙颜大怒,不仅会处死贤妃,还会为表哥和姑母正名,然而并没有,皇上只宣布了贤妃的暴毙。
  陆晚本以为表哥会震怒,那时的陆晚还没失忆,怕表哥难过,她抱着棋盘找到了表哥,想陪他下棋。
  他却表现得很平静,没有失望也没有愤怒,显然就连此事都在他预料之中。
  他甚至淡淡反问了一句,“囡囡,难不成,你真以为舅舅遇害是蒋副将搞的鬼?”
  那一刻,陆晚如坠冰窖,才十岁的她,忽然明白了表哥的言下之意。
  除掉爹爹是皇上的意思。
  太子越优秀,朝中拥趸越多,皇上越畏惧,就算爹爹为大魏立了无数战功,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也要除掉他,甚至不惜让人陷害爹爹,爹爹之所以战败,是有人往敌国泄露了消息。
  傅煊守了她一晚,天蒙蒙亮时,听到了小姑娘的喃喃,“爹爹。”像小动物发出的悲鸣。
  眼泪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流淌了下来,和之前梦魇时一样,悲痛欲绝。
  以往傅煊只以为她是做了噩梦,如今却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这事。
  理智终于是战胜了心疼,傅煊低头吻掉她的泪,轻轻的吻落在她脸上,鼻尖上,唇上,声音也透着温暖人心的力量,“别怕。”
  陆晚心中的不安,散了大半,醒来时,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对上他近在咫尺的俊脸,她才回过神来。
  见她醒来了,他也没第一时间撤开身体,遵从本心,又亲了一下她的唇,十分淡定问了一句,“醒了?饿了没?”
  陆晚哭得眼睛湿漉漉的,眼睫毛也湿了,盯着他看了许久。
  整个京城,谁不知道成元帝最看重的就是傅煊,陆晚望着他的眼神都冷淡了一分,沉默了一瞬,才摇摇头,“琥珀呢?”
  傅煊哪里知道琥珀在哪,他全身心都放在她身上,见状喊来了范良,范良道:“琥珀姑娘也受了伤,正在养伤呢,少夫人不必担心,无性命之忧。”
  陆晚这才松口气。
  琥珀是表哥的暗卫,四岁那年,表哥将她留在蜀地后,就将琥珀留给了她,这些年,琥珀一直跟在她身侧。
  离开京城时,陆晚就对琥珀的身份,起了怀疑,毕竟,琉璃早不腹泻,晚不
  腹泻,偏偏要出发时,腹泻了,琥珀多少有些可疑。待在她身侧的这些年,琥珀对她一直很忠心,陆晚便也没有多问。
  她还猜测过,琥珀兴许是姨母安排在她身边的,为了保护她。
  没想到表哥还活着。
  真是太好了。
  这些年,表哥一直在暗中积蓄力量,陆晚清楚,他和成元帝之间必有一战。
  四年不见不知表哥怎样了?
  陆晚不由抿紧唇。
  晨雾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山间的寒气,落在案上的药碗边缘,陆晚放在蚕丝被上的手,指尖微微发凉,远处传来几声鸡鸣,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却没能驱散两人之间的凝滞。
  傅煊的目光像实质般落在她身上,而她攥着锦被的手,已经泛白,半晌傅煊才道:“你究竟是谁?”
  他几乎敢笃定她并非真正的陆晚,不仅不是陆晚,她的爹爹娘亲,兴许还出了什么事。
  要不然她也不会一直梦魇。
  困住她的那些梦魇,未必不是过去真实发生过的事。
  闻言,陆晚心中一跳,纤白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这个男人真是敏锐得可怕。
  四目相对时,她那点儿紧张又散去了,“世子这话何意?你连自己娶了谁都不记得了?”
  傅煊没答,而是将一旁的弯刀,拿了出来,弯刀有几十斤重,普通男人都拿不动,她一个小姑娘却放在屋里,难怪她手上有一层茧子,兴许是将弯刀当成了兵器。
  他修长的手拎着弯刀,又掂了一下重量,似笑非笑地扬起了唇,“不解释一下,为何隐藏自己的身手?”
  第42章
  陆晚直视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如果想隐藏,我不会明目张胆地将弯刀带到行宫,更不会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我新认识的好友顾怡也不会知道我自幼习武。”
  这话倒也不假,她确实没想隐瞒她的身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