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傅莲时是有别的事情想问,又怕问得不合时宜。他跟在卫真身后,走了一段楼梯,才开口道:“卫真哥,昆虫为什么解散了?”
  “因为……”卫真斟酌道,“太年轻气盛了。”
  “吵架了?”傅莲时小心问。
  黑暗里“嗒”的响了一声,傅莲时不知道那是什么。
  过了一阵,烟味飘散过来,他才想到是打火机的声音。
  卫真说:“没有吵架。”
  “那是淡了。”
  “也不是淡了,”卫真说,“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
  昆虫乐队名噪一时,写歌和演出赚得很多,按说不会被别人看轻了。
  不是吵架,也不是失去激情,还有什么事能让乐队分道扬镳呢?
  傅莲时越来越好奇,但看卫真不打算往下说,他也不好再问。
  下到一楼,傅莲时又说:“卫真哥,那你知道飞蛾去哪了吗?”
  卫真回过头,奇怪地看他一眼。傅莲时解释道:“我不是想找他。”
  “既然不找他,”卫真道,“你问这个干嘛?”
  傅莲时说:“别人都有消息,听说都组新乐队了。”
  只有飞蛾好像被落在后面,孤零零留在两年前,留在那张模糊的录像带里。
  “哦,”卫真说,“那是好奇了。”
  傅莲时笑道:“也不算吧,我觉得他是真正的天才,希望他过得好而已。”
  两人彻底走下楼梯,曲君难得没有看书或者看报纸,而是拿着一根笛子,左右摆弄,也不吹。卫真道:“有没有问过曲老板?”
  曲君没作声,想必已经听见他们说话了。傅莲时说:“问过一次。”
  “如果曲君哥都不知道,”卫真说,“我就更不知道飞蛾在哪了。”
  上回曲老板含糊其辞,傅莲时还以为他和飞蛾不熟。但今天听来,倒好像曲君才是飞蛾的朋友。
  “要问过得如何嘛,”曲君慢悠悠说,“不好不坏吧。别的我就不懂了。”
  不好不坏,究竟是好还是坏呢?不知道飞蛾在哪,又从何得知这个“不好不坏”?
  这话像在敷衍,傅莲时有点儿泄气。
  飞蛾简直不像人了,像梦中的幻影。因为录像带里的飞蛾模糊缥缈,所以当他走近自己的生活,形象也是如此若即若离。
  “好吧。”傅莲时没再追问。
  他挥别曲君和卫真,走到外面街口。小楼每扇窗子黑洞洞的,唯独琴行亮灯,像长在楼底的心脏。
  卫真的话被他翻来覆去咀嚼。昆虫乐队也会“身不由己”地解散。
  当年昆虫的几个人,年纪都在廿三、廿四岁,今年该廿五廿六了。原来长到二十多岁,还是身不由己。
  不知道他在外奔忙的父母、学校里作威作福的廖蹶子、永远站在台上训话的校长,还有把贝斯弹得坚定又自由,像灯塔、像破晓一样的飞蛾,他们是否也经历过迷茫的时刻?有一瞬间傅莲时觉得,长大不过如此而已。
  第8章 红
  东风乐队的节目作为压轴好戏,并没参加彩排,对老师同学来说还是秘密。
  周一当日,下午的半天不上课了。傅莲时作为本校学生、东道主,刚放学就匆匆跑去侧门,接乐队另外几个人。
  结果侧门前面乌泱泱的,校长同一群领导守在门口。傅莲时生怕出了什么事,顾不得别的,往人群里挤。
  “同学,”校长注意到他,“你来干嘛呀?”
  傅莲时朝外一看,乐队还没有到。他回答说:“老师,我在这儿等人。”
  有的同学中午忙学习,找了家长送饭过来,约在侧门见面。校长习以为常,也不多问,指着旁边栏杆说:“你去那儿等吧,我们今天也要接人呢。”
  傅莲时便乖乖走过去,靠在栏杆底下。
  过了一阵,一辆吉普车在外面停下。车门打开,高云从驾驶座跳下来,打开后备箱搬东西。卫真、贺雪朝,还有曲老板,也都下车。
  傅莲时正要招呼,校长先他一步迎上去,同卫真握手:“这是大明星,是卫真先生吧,久仰。”
  “什么先不先生,”卫真老大不自在,“您也久仰。”
  校长微微一笑,看向余下几人:“怎么称呼?”
  高云与贺雪朝分别握了手,最后剩一个曲君。校长卖弄道:“我看你们表上填的四个人,剩下这位就是贝斯手吧。”
  “不是,”曲君朝栏杆那边招招手,“快过来。”
  原来曲君早看见自己了。傅莲时三两步跑到他身旁,又被曲君往前一推。
  “我是搬东西的苦力,”曲君说,“这位才是贝斯手。”
  校长大吃一惊:“这不是咱们学校的学生吗?你是哪个班的?”
  傅莲时笑道:“老师好,我是高二,廖……老师那个班。”也和校长握了手。
  校长说:“这是临时的,还是一直都是你们的贝斯手?”
  其实傅莲时自己也没底,曲君说:“永久的永久的。”
  学校舞台已经装饰起来了,半边露天的水泥台子,拦腰截一道暗红天鹅绒幕布。幕布之后是个大后台,左右各一扇门,连着台阶。不管什么活动,演员都在这里候场。
  校长把他们送到舞台旁边,留下来和卫真说话。傅莲时一手提着自己的贝斯,一手帮忙搬鼓,最先走进后台。
  今天演出的人多,后台堆满镜子、衣架、朗诵队的稿子、带裙边的扇子,到处乱哄哄的。傅莲时一眼看见班上同学,朝他们招招手,叫道:“赵圆,我拿贝斯来了。”
  赵圆非但没应声,反而朝门口指指,做个快跑的手势。
  傅莲时没看明白,依旧从人群中间穿过去。赵圆拿到贝斯,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你快走!”
  傅莲时疑惑道:“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他身后传来另一个声音:“傅莲时同学。”
  傅莲时转过去,看见廖蹶子环抱双臂,似笑非笑站在旁边。他不情不愿说:“廖老师好。”
  “你把琴借给赵圆,”廖蹶子说,“证明你还不是无可救药。”
  傅莲时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但他也不想和廖蹶子纠缠:“老师,我要走了。”
  “但是,”廖蹶子加重语气,话锋一转,“虽然你迷途知返,做过的事情还是要承担责任。”
  “承担就承担吧。”傅莲时说。
  他想回到曲君那儿,然而后台又进了一支舞蹈队,人山人海,走不过去了。
  “同学们,”廖蹶子转向班上的乐队,“我们把开场白再排练一遍。三,二,一……”
  刘鹏不情不愿说:“大家好,我们是高二(1)班,带来的节目是乐队表演。”
  “激情澎湃一点!”廖蹶子道。
  大家齐声念白:“今天的节目由廖老师指导完成,感谢校领导的鼎力支持,感谢廖老师的悉心栽培!”
  “怎样,”廖蹶子得意忘形了,“傅莲时,因为你不服从安排,以后也不能光荣地站在台上了。希望你吸取教训,以后不要再犯。”
  开场白的动静太大,无数道视线投向他们。刘鹏几人无地自容,恨不能钻到地里,傅莲时冷笑道:“没关系,老师。”
  曲君一行人也注意到了,从舞蹈队后边挤过来。贺雪朝笑道:“你怎么躲这儿来了,这是廖蹶子老师吧?”
  廖蹶子知道自己有个外号,但从没有学生敢在他面前说出来。突然被个陌生面孔点破,他气得头都要炸了。
  他看贺雪朝拿着乐器,以为也是来演出的同学,厉声喝道:“你是哪个班的,谁教你给老师起外号?”
  “你问我吗?”贺雪朝指着自己,“我是化学系的,91级。”傅莲时在心里哈哈大笑,第一次觉得学习好还有不得了的好处。
  “你,”廖蹶子面红耳赤,“你们!”
  曲君也凑上来,把长发撩到身前,给廖蹶子看:“老师,我是社会上的二流子,没有班的。”
  “傅莲时,”廖蹶子说,“你和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真是疯了。”
  高云怕吓着学生,今天穿了一件很严实的长袖衣服,把手臂纹身全盖住了。他把袖子卷起来,递到廖蹶子面前:“廖老师,那我是黑社会。”
  廖蹶子再不敢造次,最后瞪了傅莲时一眼,悻悻地走了。
  校庆开始了,后台稍微清净。傅莲时找来椅子,一人一张坐下。
  别人都在调试乐器,调音箱,只有傅莲时贝斯借出去了,没有事情可做,在角落里发呆。
  曲君见他无聊,挪到旁边问:“紧不紧张?”
  “不紧张。”傅莲时说。
  “真的?”曲君说,“别人都紧张兮兮的,你倒是不一样。”
  傅莲时抬头一看,旁边的贺雪朝调完琴了,闲不下来,在琴颈上爬格子;高云一手一个鼓棒,在空气里敲来敲去。
  “校庆而已。”傅莲时道。
  “场面大小是一回事,”曲君故意逗他,“第一次上台又是另一回事。这么安静,手都吓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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