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林良,你笑一笑。”昨晚苏安向林良提出这样一条匪夷所思的要求。
林良只好温和地笑了笑,眉眼弯弯漏出八颗牙齿。
苏安摇了摇头:“不是这种笑,林良。嗯……是平日里你向林闻密露出的笑,那种幽幽的,有一点意味不明的笑。”
林良听后有些尴尬,但还是假装面前的苏安是林闻密,眯起眼睛,嘴角翘起一个相当敷衍的弧度。
但林良很快便止住了脸上的笑,低头道:“苏将军,这种笑是不是不太好。”
苏安却双手握在一起,由衷赞美道:“这种笑特别好。让人心里发怵。明日你要找机会向敌人露出这种笑,记得要再神秘莫测一点。”
而今日耶律宁见到林良露出这种笑,心里果然止不住地打鼓,难道桓军还有后援?
他刚冒出这一点点念头,身后便有一匹马疾驰而过,骑马的人是留守在军营,负责后勤的将领库什。
他低声道:“耶律将军,我们的军营被偷袭了!牛马被烧了大半,得赶紧回去救援!”
耶律宁急道:“怎么会有人偷袭?你是干什么吃的?”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从后面来的,明明每个关隘我都派人守着,但是那些人还没来得及报信,便都被杀死了。桓军像是……”库什的声音颤抖,甚至掺杂着一丝恐惧。
“这些桓军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耶律宁却不是相信怪力乱神的人,他听到库什这么一说,便知道桓军是从哪来的。
只有库什提过的那个悬崖,耶律宁也见过那悬崖,垂直光滑,从下面爬上来是绝无可能的。
耶律宁双手紧攥出血,咬牙低吼道:“除非还有小路!”
而在耶律宁愣神的刹那,人群中那种蛊惑人心的声音又出现了:“完了!完了!我们后方竟然被桓军袭击了,你刚才没听说吗,粮草,连战马和牛羊都被烧死大半。”
“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桓军一定有后援,他们一定不止三万人!”人群又有一个万分斩钉截铁的声音说道。
“桓军太狡诈了,我们被骗了!”
“后方有人,前方有人,桓军是不是把我们包围了!他们应当是有十几万人,才能把我们团团围住!”
不少突厥人本身听了先前耶律宁偏袒契丹人的言论,已经出现疲态,如今听到这种言论,一点想打的心都没了,甚至个别突厥人和契丹人成了逃兵。
对面的桓军听到这种话,也是十分惊喜。
“他们说我们有后援,我咋不知道呢?”一个壮敦敦的桓朝士兵忍不住开口问道。
“大家都这么说,多半是有后援的!你一个小虾米,不知道的事多了!”和他背靠背杀敌的瘦高个答道。
“我昨夜巡逻时经过苏将军的营帐,发现已经灭了灯。”瘦高个士兵一刀抹了一个突厥人的脖子,一边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
“我忍不住掀起帘子看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结果发现苏将军睡得真的特别香,还说起了梦话呢!若不是有十成的把握,他怎么可能睡的这么香?他可是主将!我看这把我们是稳了!”
这几句话在双方混乱的对战中一传十十传百,桓军士气大涨,突厥和契丹的联军本就不齐的人心更加分崩离析。
耶律宁心神不宁,一面是催促他赶快回营救援的库什,一面是军中响起的流言蜚语,他在多方干扰下做出了令他后悔终身的决定:“先……先后撤。”
可是在此之前,耶律宁对自己太自信了,十万大军对三万人,他从没想过有后退的时候,因此耶律宁只训练过这十万人进攻时如何走——前锋勇猛冲击,两翼逐渐收紧,最后包抄桓军。
他却从没规划过这十万人该如何后撤。十万人的后撤是一件难事,没有预先排练过,人人都想争着往后跑,踩踏事故便比比皆是。
当耶律宁望见周边士兵人叠着人,甚至有人为了赶紧后撤,对前面挡路的战友暗暗捅刀子的。
他便已经知道自己败局已定。
耶律宁沉痛地闭上双眼,这一场战局,他又被苏安牵着鼻子走了。
还未等突厥和契丹的联军后撤结束,他们的后方便响起桓军冲锋的号角声——这表明后方偷袭的桓军已经捣毁敌方的军营,赶到了战场。
如今联军是真正的腹背受敌,被踩死的,逃窜的,投降的……这些人再无还手之力。
战场上的耶律宁心灰意冷,想要举刀自刎,可手中的刀却被一支箭射落。
……
桓军大胜的消息在三日后抵达了桓朝京城。
皇帝已经焦心如焚三日有余,拿起自己的嵌水晶金圈,打开军报时细细阅览时,双手颤抖,热泪盈眶,涕泗横流。
江泓石在一旁紧紧抿着唇,心情竟比自己当年等待科举放榜时还要紧张。
“陛下,西北战况如何?”
皇帝长叹了一口气,放下自己的嵌水晶金圈,又把军报放在自己心口,整个人以一种非常放松的姿态靠在椅背上,轻轻道:
“我们赢了,大获全胜。”
江泓石听到这话,悬着的心轻轻落地,熬了好几个晚上的眼睛此时才觉出涨痛。
但他又想到什么,落下的心再次悬起,试探道:“那苏将军他……”
“这场战役就是苏安指挥的,他立了大功而且……安然无恙。”
江泓石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以少胜多,苏安真的做到了。他是个天生的将才。
祖父的眼光果真从没错过。
约摸一个时辰后,这条消息便传到了尚园。
新平公主拿着这份军情看了又看,还特意让奶娘把苏修睦抱来,以不同音量为苏修睦朗读数遍军报。
“这就是你爹的战果,你爹是大将军,娘的眼光好吧?”
说来也怪,向来折腾人的苏修睦这次竟然咯咯笑着听着新平说话。
新平公主坐下来,又叹了一口气:“只是这仗打胜了,便有些人要不自量力了,平白无故生出些妄念。”
勤政殿内,皇帝攥着手中的佛珠啪嗒啪嗒转了不停。
江泓石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苏将军在西北已经打了胜仗,您还有何事烦忧?”
“苏安说契丹和突厥要求和,不仅愿意俯首称臣,还愿意把自己曾经吞下去的所有桓朝的土地全部吐出来。”
江泓石忙道:“这是好事啊,陛下。”
皇帝咳嗽了两声,望着墙上自己搜罗来的前朝武帝墨宝出神,忽然站起身厉声道:“不行!朕有苏安此等良将,怎么能同突厥和契丹和谈,自然应该乘胜追击!最好像前朝武帝一般实现的‘攘夷狄、广土斥境’的功绩!”
江泓石听到这话,内心暗道不好,皇帝的心思竟真让新平猜中了。
“现在拟旨,让苏安拒绝和谈,继续向北征战,最好能把契丹和突厥全部灭了!”
但是三日后,苏安却递上了一道折子。
皇帝看了当场暴跳如雷,把帖子扔到地上,手气得直哆嗦,“苏安,好一个苏安,他当他是谁?竟敢抗旨不遵。”
江泓石心里一突,他没想到苏安步入官场这么多年,性子还这么轴,竟然敢公然抗旨。
江泓石忙扑通跪地,为苏安求情道:“苏将军年纪还是太小,陛下您别生气,就当苏安是个孩子,总是有些孩子气。臣会写信劝劝苏安。”
“对了,你写信劝劝他。还有新平那个死丫头……”皇帝顿了顿,换了语气:“朕还有新平这个好女儿。苏安这么爱她,只要她肯开口,苏安一定会听的。”
可在江泓石捡起苏安的奏折细细看时,却没了劝苏安的心。
他反倒被苏安说服了。
苏安在奏折上是这么写的:
“连岁征发,千里转输。关陇、河西之地,丁壮尽赴戎行,田畴多成蒿莱;老弱辗转沟壑,妇孺啼饥号寒。府库之粟帛,十耗七八;民间之膏血,几近枯竭。臣观辇下输送之粮秣,沿途损耗过半,民夫倒毙者相望于道,此非长久之计也。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今若竭泽而渔,恐伤社稷元气,动摇国本。昔文景之治,贵在息兵养民,遂有武帝之强。臣窃以为,当此大胜之后,正宜与民休息,蓄养国力。
今敌酋丧胆,贡表至诚。若再兴无名之师,徒耗国本,空增万民血泪。臣非怯战,实不忍苍生再遭涂炭!伏望陛下垂怜生民,允敌求和,罢兵养民。”
一句“府库之粟帛,十耗七八;民间之膏血,几近枯竭。”把江泓石看的双眼发酸。
文采不高,却胜在情真意切。
他许久未见苏安,什么时候只会写“老叟耕田日当午,县官催税猛如虎”的苏安也成了小文人,为了百姓,要搜肠刮肚琢磨多久才能写出这样一句话,求圣上高抬贵手。
江泓石微微抬眼,趁皇帝不注意偷偷把苏安的奏折收到了自己袖中。
他出了宫,直奔尚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