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若没什么事,我便先去盥洗了。”薛向将杯盏搁回案上,起身欲走。
  一时情急,崔蕴真一把拽住他的衣袖,薛向回头望来,嘴角慢慢浮起一抹笑。
  “你审案……我有所听闻。”崔蕴真吞咽了下,方压住心中的惧,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问,“你能不能……对杜太傅稍加宽待?”
  薛向垂眸看来,由着她拽住他衣袂一角不肯撒手,慢腾腾道:“此案应当好审,御史台参劾时已附初步证据,杜太傅自知罪责难逃,下晌例行问话时也认罪得极爽利。三法司今日已发勘合要求江州刑司配合查证,想来当不会有什么疑议。只是江州路远,文书来往兼调查都需时日,待审谳结论呈至御前,恐怕至快都得两月以后了。”
  两相拉锯,宗室们拒不配合清丈,户部和京兆府官员又不可能当真派兵强丈,至少今年的春麦,又让皇亲勋贵们保住了。
  目下看来,宗室身份尊贵且势大,哭庙事上,除为首的大长公主被杀鸡儆猴外,余者也未受到真正的重罚,未伤及根本。倒是户部虽大幅调整人事,在地方上进展尚可,但面对这些豪绅巨户,还是略输一筹。
  崔蕴真泪将坠,薛向稍一犹豫,又改口道:“况且,既为先帝之师,圣上或许有别的考虑,就算罪证确凿,也得看圣上如何定论。”
  本来还兀自能强撑,此刻听出他话里的安慰意味来,反倒是忍不住鼻尖的酸意,一颗泪珠倏然滚落下来。
  薛向头轻微胀痛起来,欲要扯出衣袂的手停在半空,迟滞片刻,转而往上,轻轻替她拭掉了眼下的泪。
  粗粝的指腹划过脸颊,崔蕴真仿佛被蛰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手一松,那截终于恢复自由的衣摆倏地垂下。
  粉面含泪,更含躲闪回避之意。
  薛向收回手,淡道:“我为主审官,自会秉公审理,且三司会审,即便你怀疑我与你三哥有过节,我亦无法挟私报复,大可放心。但案情该如何便是如何,徇私二字,我做不来。”
  皂靴触地声逐渐远去,崔蕴真扶着榻上小几起身,远远望向他的背影,半晌没有挪动。
  翌日,薛向早早起身至刑部,首次提审杜悯。
  杜悯交代得极为爽快,过堂不过半个时辰,录完供词,薛向遣人将杜悯押回牢狱。
  先前栖身的那方牢狱门紧锁着,狱卒押着他往前,换入最里一间最为敞阔的牢室,杜悯弯腰进得里间,狱卒指着墙角的白线道:“杜太傅若有需,请曳此铃。”
  狱门落锁,杜悯仔细观摩此间,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靠墙置一软榻,基本物什一应俱全,榻边悬着一根细线,自墙角绕过,想来那头应当连缀着只响铃。
  他慢慢走至榻边,扶着墙靠坐下来,闭目养神,似老僧入定。
  薛向例行提审过这一回,便暂时不准备再审,耐心等待江州刑司调查杜氏族人所获证词并收集的罪证传回京中。
  但大理寺和御史台另有想法,一门心思只想快速结案,数次催促。
  待江州第一封文书并卷宗传回后,刑部尚书也亲自来找他,要求他据江州刑司此次提交的证据速审,只道是满朝都对此案结果翘首以盼,必须尽快结案。
  证据不齐,薛向不肯仓促结案,刑部尚书连续催促两次未果,怒而更换审官。不出三日,三司议定鞫谳结论,经通政司递入明光殿。当日肃政司即传旨,翌日一早行常朝。
  翌日五更之前,群臣于景运门外待漏院集结,待肃政司礼官宣入朝,方按文武列队进入宸极殿面圣。
  齐应直截了当道:“今日特召众卿前来,是想与众卿同议杜氏侵田一案。”
  主审官朗声同众臣知会审谳结果:“据御史台参劾,经刑部与大理寺、御史台会审,自永昌十五年杜悯拜太傅以来,杜氏族人多受恩荫,为地方官府所尊崇,其族人势大,与当地官绅勾结,以地界模糊等为由,侵占邻里田亩,十二年来,渐成大势,江州百姓苦其久矣,多次状告杜氏族人,奈何当地官员与其沆瀣一气,导致如此惊天丑闻从未达天听,蒙蔽先帝与陛下久矣。”
  殿中议论声起,肃政司班直往御前带刀一站,亦止不住交头接耳之声。
  好一阵后,翰林学士朱进出列启声:“圣上,族人为祸地方,杜太傅失察,未曾及时劝诫制止,确有罪过,但杜太傅为人清正廉明,素得先帝敬重,常命群臣效其行,此案恐还有内情,望陛下着人仔细查处,方令众臣心服口服啊。”
  主审官之差遣被撤,此案本与薛向关系不大,大可隔岸观火,但他听闻此言,却扬眉看过来:“朱学士的意思是,质疑我刑部与其余有司鞫谳的公正性了?”
  朱进白丁出身,一路苦读方至此位,自是不敢与这种显贵之子硬碰硬,只好迂回道:“三司公正有加,会审中想来亦绝无徇私之事,但杜太傅毕竟德高望重,还望陛下三思。”
  闻言,朝中众臣颇有附和之声,始作俑者那派却是沉不住气,当下即有要员出列,禀道:“陛下,三司会审结论在前,证据确凿,并无疑议,若随意推翻再审,岂非无故质疑三司公正,往后大小鞫谳,恐怕结论都将不能服众,由是国家法度不能取信于官于民,遗害百年矣。”
  立时有人附和:“杜悯永昌五年拜相,九年黜为白身,十五年再拜太傅,短短十余年间,族人竟能从贫寒之族壮大为当地第一望族,可见其中盘剥之剧,江州百姓十余年来,饱受其苦,今当明法度施重典,方能肃清一方弊政,还当地百姓以安宁。”
  “所言极是,还望陛下速下旨意,处置此案。”殿中整齐附和之声传至殿外,几有震耳欲聋之势。
  这是一场针对杜悯和崔述的猎杀。
  若崔述铁了心要推新政,则必以舍师为代价,往后必背上负师之名,遭天下士林唾弃。
  而若崔述要保杜悯,则新政威信必减,继续推行将难以服众。
  先将杜悯架至火上,火烧得愈旺,则死罪可能愈大,为保师命,崔述恐怕不得不妥协。
  首倡者怠堕,继任者无着,则齐应贵为君王,也难以一己之力继续将新政推往全国。
  杜太傅先前在朝中时,对诸多清流亦多有提拔照拂之义,眼下这帮已成中流砥柱的官员,亦知此案关键乃推行新策之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崔述。
  满殿目光山一般压来,令崔述胸口发闷,颇有喘不上气之感。
  御座上的目光亦沉沉地压下来。
  满殿都在等他的表态。
  清流望他秉公行事,对此不多过问。
  受过杜悯恩惠者与欲废新策者,都望他出言求情。
  而御座上的人,亦在等他会否因师废策,致君臣离心。
  崔述长呼出一口气,执笏上前,道:“倘若杜氏族人当真为恶一方,自当明典重刑。若杜太傅犯失察、姑纵之条,亦当褫官没家。但若杜太傅当真参与其中,甚或为主谋,恐非如此即可抵其罪,臣虽为杜太傅学生,亦不敢存分毫包庇之心。”
  此话一出,殿中各阵营当即为之色变。
  反对新政党皆不料他竟当真愿意弃师保策令,面色微变。
  杜太傅昔年门生僚属则已面露唾弃之色,由来读书人最为尊师重道,对师落井下石者,自是谁也看不起。
  君上高坐御座,朝冠下的眼愈显清明,静等着后文。
  果然,崔述停顿了一息,方道:“但堂堂太傅之尊、先帝之师,未穷证据之实,仓促定谳,实有失刑狱之慎,还望陛下慎查。倘若证据翔实、案情无争议,则谤议自息。”
  徐涣上前,附和道:“崔少师所言有理。自永昌九年致仕起,十余载间,杜太傅潜心著书立说弘道,儒生皆仰若山斗,倘若草率定罪,恐伤天下向学之心,望陛下稍缓圣裁,再行详查。”
  齐应倏地笑了一下。
  “两位爱卿所言甚是。朕观近来朝中大案,三司谳狱多受掣肘,或因拘于旧例,或因公卿弄权,而致法度废弛,公允效率两失。”
  齐应往殿中看去,接道:“朕欲特置缉狱司,专司官员缉捕、鞫谳,凡涉谋逆、欺君、抗旨、贪渎者,不分品级,皆可由该司先行缉拿,一律即行革职,枷号候审,后奏闻于朕。”
  崔述猝然抬眼。
  齐应抬眸平视前方,避开了这道锐利的视线。
  满殿皆惊,落针可闻。
  君王目光落在殿中众臣身上,嘴角噙笑。
  刑部尚书率先反对:“兴诏狱,废法度,乃历朝苛政之始。三方制衡乃数年成法,今设缉狱司独断生死,恐开酷吏之门,陛下圣明,当思社稷久安之道。”
  齐应冷声驳斥:“三司会审若真如卿所言公正无偏,何来今日徐相、崔少师和朱学士都对尔等审谳结果提出质疑?其中有两位,甚至还曾为你刑部长贰。既然三司公信已失,置缉狱司掌朝中刑度,不涉党争,不徇私情,正可补三司之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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