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楚柔执手而笑,“我们以后还会走很远很远的路,远到我们成为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也走不完的路。”
洛尘颔首,她晶亮似点漆般的眸子里带着点伤感,叹道:“可惜曾经那么多个日夜,我竟没有遇到你。”
“无碍,至少此刻我们已经相遇相知,以及相恋。”
秋风飒飒,带起庭院树叶婆娑,风舞之后归于平静,一如两人相依而偎间萦绕的安宁。
至晚间,夜色凉如水,万家灯火中整个洛京渐渐归于宁静,而在玄武街的太师府上,唯独一间屋子里灯火长明,映照着屋子里的物事恍恍惚惚,仿若夜色掩盖下不少人慌乱难定的心。
白家虽然庞大,但是太师府却显得略微逼仄,丝毫比不上威武的将军府,也及不上富丽堂皇的太尉府,就连一向颇有清誉的丞相府邸也比这里要流芳含蕴许多。
太师府里此时甚少见到人出来走动,只是在供奉着祖先牌位的堂屋里能看到四个人影。为首之人黯然跪坐在灵位前,默然无语,而后面三人虽然也跪着,面色却迥异。
“阿爹,我白家先祖起于寒微,经历了多少磨难才有今日之盛景,难道阿爹就不能放下固执,为家族前程好好谋划么?”
出声的是白家嫡子白寒,曾经让洛羽深陷少女情思的风流俊杰,此时跪于地上面色说不上焦躁还是怨怒,只是看着为首之人的背影,痛心疾首。
“是啊,爹,我少年从军,如今手握兵权,只要您一声令下,白家多少俊儿当赴汤蹈火,若如大哥所言,我白家未必不能名留青史啊。”
声音铿锵落地,好似金戈铁马踏面而来,带着独有的铁血气息。
太师跪于灵位前一言不发,倒是第三个声音打破了僵持的气氛,那声音温温吞吞的,更像是个稚子咕哝。
“二位兄长只顾前程似锦,家族荣耀,可想过一旦做了便是流血漂橹,少不得骂名长存,倒是名留千古不假,怕到时候各位先辈无福消受。”
白空蓦然回头轻叱道:“无知小子哪里明白兄长雄愿,整日里在家读那些闲书,见识没长多少,嘴皮子倒是溜。”
温言少年也不怒,只是浅笑道:“兄长本应戍守边地,护卫国家安全,却星夜回京逼迫阿爹做那不义之事,先祖若知怕是要起来再活一回才好。再者白家自古以来诗书传家,何时有过忤逆之举?况且当今圣上治下清河也算安定,而太子殿下更是仁者,兄长何必平起干戈?再者太子殿下南行在即,弟就算粉身碎骨亦要护得殿下安全,兄长就不知道疼惜一下小弟么?”
一番话义正辞严,铿锵有力,末尾一句更是含着期盼。
白寒回过头,细细看向一双眸子盈满豪情的幼弟,叹道:“白安,为兄已经回不了头了,丞相与林府业已准备好,若此次太子南行,明云那边风平浪静还好说,若是起了波澜,咱们那位陛下可不是吃素的。这么些年,底下这点动静说他完全不知那是骗小孩的话,而且你大概不知道吧,我为何会支持丞相。”
“为何?”白安看向淡然的大哥,哪怕岁月悠长,这位太师府长子仍旧是幼时记忆中的模样,风神俊逸,好似皓月星辰,永远最吸引人的眼球。
白空轻哼一声,嫌弃道:“男人过不去的无非就那么几样,你大哥也不过是个俗人罢了。”面向始终不发一言的太师,再次恳切道:“爹,您真就如此绝情,舍弃一身家族荣耀,顺从的做您的太师么?”
本来因为白安的问话而稍微轻松些的氛围再次变得比之前还要紧张,是了,他们跪在这里原本就是要分道扬镳的,只不过父子血脉,不是说断就断的。
整个屋子里落针可闻,良久才听到太师微哑的叹息响起:“你们都大了,有自己的路想走,只是这条路好不好走,该不该走,我这个做父亲的已经管不了了,既然你们打定主意要跟着楚逸胡闹,就由你们去吧,终归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夜深了,想必先辈们也明白我的用心,无需多言,若还认我这个爹,你们就安安静静服服帖帖待在府里,天明之前踏出这府宅大门,只怨咱们没有那父子缘分,从此以后归于陌路。”
白寒眼神骤然间变得冰冷似铁,他俊逸脸庞涨得发紫,低吼道:“阿爹,洛家何德何能让您如此死心塌地,竟然连亲儿子也不要了!”
旁边跪着的白空虽然是笑着,那笑容却似染了无尽冰霜,看向身姿笔直的父亲,叹道:“爹,恕儿子不孝,儿子不像大哥那般只为儿女私情,怪就怪楚逸与林家本领通天,儿子受不得那诱惑,少不得铤而走险了,但愿来日爹能看到儿子心意达成之日。此夜之后爹就当没有我这个逆子吧,愿您珍重,儿子回边防了。”
说罢以头抢地九次,次次砰砰作响,叩完之后看了仍旧跪着的人一眼,笔直起身毫不留恋的走出屋门,渐渐融入夜色之中。
他带着一身风尘回来,不曾停歇多久,又带着满腔热血归去,留下身后三人静默无声。
白安默然看着两位兄长与父亲的对峙,膝行到白寒身边,劝道:“大哥,阿爹决定的事是不会松口的,你就好好留在府里,当好白家这个家主,让阿爹也享享清福。至于二哥,性子和阿爹一样,我实在不愿咱们家就这么分崩离析。阿娘走的早,阿爹也不曾续弦,一晃多年不说养育之恩,只孝道一条你可忍心见阿爹伤心难过?”
白寒从白空离开便越来越安静,他跪在地上,头颓废低下,连身子也不似刚才那般笔直。良久,好似考虑好了,双眼通红的看向跪在身边的幼弟,凄然道:“三弟,大哥过不了自己那一关,这么多年过去我还记得她当初的模样,原本以为会有指望,谁知都是自欺欺人。老天对我开了个大玩笑,既然如此我便如了楚逸的愿,只要他给我想要的,做什么都无所谓了。”
“可是……阿爹呢?白家呢?难道真的陪你们一起疯么?”
自始至终,太师跪坐前面身影未曾动半分,不说话时便静默,好似默默无闻的倾听者。
白寒苦笑,“阿爹,您的心思我知道,多谢阿爹成全儿子这份固执,今日踏出这府门,从此白家与阿爹无干,做了对的事或错的事也与阿爹没有关系,还望阿爹万自珍重。儿子不孝,所幸三弟得阿爹欢心,便让他替我们聊表孝心,承欢膝前。”
站起身,跪久了的腿已经麻木,白寒踉跄几下才勉强蹲在白安身前,他摸着幼弟头顶,用力按了几下才慨然起身,毫不留恋的缓步出门,踏着愈发深重的夜色走了。
转眼间,屋子里只剩太师与白安,年少的人好似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家便这么散了。
他像才明白似的,双手紧握成拳,质问着眼前一直敬畏与爱戴的人:“阿爹,为什么?一定要如此么?连一丝一毫的转圜都没有?”
直到这时,太师白霖才改跪为坐,一夜的时光仿佛半生流年,一下子将他推搡得变成了老头子。两鬓间浓黑如墨的发丝竟隐隐约约透着几分白,昏黄的烛光照耀下,透出一股子凉意。
白安心里那股怨气就这么被几缕白丝悄然化解,他开始哽咽起来,“阿爹,何必呢?”
白霖做了这么多年严父,第一次在孩子面前露出慈爱目光,他笑道:“安儿,你大哥他们有自己的选择,阿爹有阿爹的选择,那你呢?你的选择是什么?”
我的选择?
白安扪心自问,对于这个平凡而简单的问题深思熟虑起来。
“阿爹,我不知道自己想干嘛,我只想一家人在一起,像以前一样,不可以么?”
“傻孩子,人总归是要长大的,阿爹也是会老的,如今局面如此你必须得选择,皇上是不会容忍世家坐大,而楚逸又做着黄粱美梦,清河,怕是有得乱了。所以阿爹要你选择一条路走下去,不管前面是坦途还是深渊,你要记得你为了什么出发。”
白安抬起头,首先吸引目光的便是那点点白丝,而后才是整整齐齐排列在父亲身后的先祖灵位,香雾缭绕中他终于做了决定。
“阿爹,我明白您的用意了,安儿此生只愿平安喜乐,若踏入漩涡之中必当以先祖为楷模,不负身上所流之血带来的荣耀。”
紧皱一夜的眉头在这句平静无波的话语中松开,白霖含笑点头,语气温柔轻声吩咐:“好了,夜深了,早些睡,明日殿下就要启程,出门在外记得今日之语,阿爹在洛京等你回来。”
点点头,白安不顾酸麻的双腿,拜别父亲后才起身,千言万语汇聚在出门时坚定而挺直的背影里。
少年风华,终要你自己去体会,安儿,希望来日不要怪为父今日如此逼你。
叹口气,白霖回过身,仰头看着面前摆的密密麻麻的灵位,心里一半荒凉一半充实。白家,声名鹊起那么多年,养了多少阴谋家、冷心人以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少爷小姐,他不是不知道,他想要让这棵参天大树能一直秀于山林,只可惜没那个能力去根治已经入骨的病了。幸好皇帝心思明朗,只要自己表明立场,最后总能留下一点希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