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男人话音还未落下,鞭子便如暴雨般劈头盖脸地朝褐衣少年招呼了过去。
那动静,听得李澄玉忍不住蹙眉牙酸。
然而出乎她预料的是,自始至终对面少年都不避不闪,甚至没说一句讨饶的话。
那时的弗青也才十六岁,然而身量已然抽得纤长挺拔。就是瘦得实在过分,整个人像极了初春江边新生的青柳,随便一阵风来就仿佛能将他吹折似的。
龟婆顺着李澄玉瞧的方向望了一眼,歉意地同她解释:“这是我们鸨爹在教训不听话的奴才,让郡主您见笑了。”
说着说着,二人便走到了近前。
与此同时鞭子与辱骂声仍在继续,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逐渐有血珠顺着扬起的鞭子飞溅到周围的花草上,路过的仆从见状都飞快地绕道走。
然而李澄玉却在那时鬼使神差地走上了前。离得近了,她才听清那挨打少年并非是个哑巴,他喉中不断有声音发出。
起初,李澄玉以为对方这是在抽泣或者求饶的呜咽,直到看见他低垂着头仍掩饰不住的上翘嘴角。
他竟是在笑。
最后,李澄玉终是没忍住胸中的好奇,插手了此事。
有她这个郡主出面,颂喜楼上下无一人敢提出异议。
李澄玉十分顺利地将弗青从鸨爹手里救了出来。
上药时,她便忍不住将心中疑惑问出了口:“方才,我瞧见你在笑,为什么?”
“明明他都那样对你了......”
说着这句时,李澄玉的语气有些愤慨不平。
然而少年弗青却顶着满脸的鞭伤,笑得真情实意,口吻幸福:“郡主误会了,鸨爹那是在对弗青好。”
“弗青开心,所以才会笑。”
李澄玉闻言不解又惊讶。
但她对弗青的好奇与兴趣却并未因此消减半分,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浓厚。
于是她索性将弗青养在了颂喜楼,每次来楼里学做菩提玉斋时,都会去瞧上一眼对方。
这期间,常人难得一品的佳肴、点心,另人艳羡的华服、美饰,有趣新奇的小玩意儿,更是如流水般往他屋子里送。
偶尔,李澄玉还会亲自给他上药。
但她却再也没见过弗青流露出与那日相似的,真情实意又幸福的笑。
等到李澄玉完全学会做菩提玉斋那日,她再次问了对方一个问题。
彼时的弗青伤势已然大好,穿着袭柔软洁净的明岚色绣金襕衣,迎着西窗的余晖,在一点点地擦拭着自己的湿发。
李澄玉走近他,在铜镜中与其对视:“弗青,这几日你过得开心吗?”
少年弗青闻言回过头,冲着她浅淡一笑。笑容比之四年后要青涩许多却已然初露风情。
“郡主对弗青的恩德,弗青感激不尽。”
“无以为报,弗青愿以身侍奉郡主,还望......”
李澄玉闭了闭眼,心中升起些许挫败,这不是她想听到的回答。
但很快,她便又恢复了如常,面对自己感兴趣的人或事,李澄玉总有使不尽的耐心与精力。
在那之后,她便成了颂喜楼的常客。
弗青也因此,摆脱了每日在后院做脏活、累活,穿不暖吃不好,还要时不时挨鸨爹毒打的生活。
李澄玉在同他一起听完了楼里所有说书,看够了各式杂耍和皮影戏后,开始带他出去玩。
春日里,她们泛舟野湖,赏花、垂钓,在船舷上一人占据一边,互相泼水嬉闹。
夏夜,李澄玉会悄悄带他上山,在漫天遍野的萤光中,头抵头躺在草毯上,看夜空数不清的星星共享一颗荔枝。
秋天,她教他骑马、在山坡上放纸鸢,捉最肥的蛐蛐、打雁、烤鱼。
隆冬,弗青被李澄玉带着学会了御雪,在厚厚的冰面上比赛滚最大的雪球,临走时,留身后两个雪人紧紧地挨在一起。
每一次,二人兴尽而归时,李澄玉都会问他同样的一个问题。
“弗青,你开心吗?”
然而每当弗青回答后,李澄玉总会不满意地皱眉摇头:“不,你在撒谎。”
直到某天,一向被动服从的弗青破天荒地主动邀请她来颂喜楼品茶。
而也就是那日,李澄玉在目睹一京城纨绔的暴虐行径后,出手救下了被其险些性。虐至死的鸨爹。
望着站在鸨爹床前无意识泪流满面的弗青,李澄玉看着二人轮廓有几分肖似的脸,忽然福至心灵般地问他:“弗青,你开心了是吗?”
这次,李澄玉没等弗青回答,便径自转身离开了。
她也不再需要对方的回答。
对一个人兴趣的消减只在一刹那间。
李澄玉在朦朦胧胧的猜测中,触摸到了真相一角。
恍然大悟的通透感甚至让她大方地宽恕了弗青对自己的算计。
即便这一年多来,对方从不主动、从不拒绝,只是为了保持她对自身的好奇,进而更好的牵引与利用她行事......
李澄玉甚至替弗青感到一丝开心——他只是一意孤行地将生身父亲给予的痛也当做了爱,不是不懂得这世间的好恶。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李澄玉都未再去过颂喜楼,见弗青一面。
就在她即将忘却这个人时,对方某日忽然出现在了王府对面街角。
他一身素净青衣,头戴幂篱,手中还提着一件小巧的红木食盒。
不知等了多久。
李澄玉只朝他投去一瞥,对方便惊喜地扬唇,形状优美的眼睛里似是有千言万语。
然而李澄玉已经对他失了兴趣,不等对方靠近自己,便抬步入了府。
此后,弗青的身影便日日出现在东王府门前,手中提着各式各样想要送给李澄玉的礼物。
被王府守卫阻拦几次后,他不再试图靠近,而是定定地站在不远处,视线一瞬不瞬地凝望着李澄玉最后消失的方向,从日升等到日落。
无论烈日抑或是暴雨,等待回头的身影执着得近乎化作了一尊石像。
终于,渴望之人再次驻足在了他面前。
倾盆暴雨如鞭子般落下,血线好似一条条红蛇从倒在水泊中的弗青身上钻出,争先恐后地朝四面八方游去。
李澄玉执伞停在了他身前,任由对方伸手握紧了自己的裙角。
弗青扬起湿漉漉的脸,眼神热切地望着她,由衷的笑意浮现在他的唇角。
大雨湿透了青年的衣发,显出他形销骨立到可怖的身形。
离得近了,李澄玉才瞧见其脊背处密布的伤痕。
她垂眼望着这一幕,语气再次带上了好奇。
“为什么?”
不是已经在我身上得到想要的结果了吗?为什么还会出现?
为什么日日站在这里不肯离开?
为什么看到我靠近会露出这副神容?
为什么要拒绝你痛苦爱着的生身父亲只要你出阁接客便接受你的安排?
“郡主,弗青、还、没回答您那个问题......”
滂沱大雨中,弗青嗓音哽咽,紧攥着李澄玉裙摆的透白指尖不住地轻颤着。
“不开心。”
他仰望着面前人,有凄艳的泪从消瘦苍白的腮边缓缓滑落,与地面的雨融为一体。
“离了您,弗青不开心。”
李澄玉望着这幕,沉默许久,最后俯身将人抱了起来。
三日后,沐浴完回屋歇息的李澄玉在床上摸到了**的弗青。
彼时,对方刚退烧只半天,后背伤势将将有所好转......
临门一脚前,李澄玉拒绝了弗青的乞求,转而在后期对方承受不住即将崩溃时,狠狠地一口咬住了他的喉管。
直视着对方逐渐变得崩坏失焦的视线,李澄玉冷声警告:“以后,不要在本郡主没允许的情况下随意地伤害自己的身体。”
“还有,这是最后一次......”
——吃你的苦肉计。
第76章
待到生辰宴彻底结束时,已然繁星初上。
送完客回院休息的路上,李澄玉蹙着眉,总觉得自己漏掉一人。
不过很快,她便在自己房门前瞧见了对方的身影。
“琳之,你怎么在这儿,可是没赶上崔府回去的马车?”
说着,李澄玉便三步并做两步地来到了对方面前,神情关切。
“郡主......”
崔琳之见状先是柔柔朝她行了一礼,随后抿了抿唇,面上局促与羞愧参半:“琳之是来向郡主解释白日之事,以及......赔罪的。”
说话时,他眼睫下耷两只杏眼睑边都不同程度地泛着湿红,像是来之前便因此事哭了许久。
李澄玉见状,并未顺着他的话往下问,而是反手握住了对方细腻的手腕推门将人带进了屋。
此时正值夏末,虽入了夜可院子里仍又闷又热,没有一丝风不说各种虫鸣蝉叫也搅得人耳朵疼。
委实不是个交谈的好去处。
屋里有仆从事先摆好的冰鉴,靠近便一股凉沁沁的温度袭来,吹得人好不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