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裴济挥手,等人退下,大步走到了床榻边。
  扯下一半的帏帐,遮掩住了床榻上的面容,他随手拂过,方见那侧过身去的半张面容,紧蹙的眉头显在惨白的脸色上,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时不时颤动几下。
  见此状,裴济不由自主的伸出了手去,那紧蹙的眉头实在太扰人心情。
  不想,那紧闭的双眼竟缓缓睁开了来,眼底无的茫然仅仅片刻,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疲惫。
  “你来了?”
  裴济不答,只问,“这是怎么了?”
  颜霁如实回答,并不避讳,“行经了。”
  说着,她撑着身子就要下榻。
  裴济没想到她给出这么一个回答,一时之间,愣在原地,颇有些那手足无措。
  颜霁也顾不得他,只趿拉着软鞋,不停的唤青萍,她实在是疼得厉害,也只有睡过去的那些时候才能好受些。
  裴济眼看着人被婢子扶进了浣尘,扫了几眼,终于坐在了那书案前,展开了那团宣纸。
  这里的确比在宛丘的日子好过很多,连月事布里的东西也从草木灰升级到了更软和的棉花。
  颜霁没心情去看裴济,她蜷缩着身子,只能半倚半靠的在床角,以此来缓解腹中的疼痛。
  过了片刻,裴济的目光从那副画上收了回来,大步走到床榻边,喊醒了昏昏欲睡的颜霁。
  “那画是何时画的?”
  颜霁被迫睁开了眼,没想到他就问这个问题。
  “好几日了,我也记不清了。”
  面对她的没好气,裴济竟没有出言驳斥,也不曾有一分被他冒犯的不适。
  “我困了。”
  颜霁下了逐客令,去了拢着的衣衫,转身便把身子都缩在了锦被里。
  裴济的话都被噎在了喉咙里,只得悻悻离去。
  一连几日,裴济都未曾再来,颜霁也难得轻松,乐得自在。
  直到那一日,阖府上下都见了红绸缎,连这院子也被人从头到脚都披上了红绸缎,颜霁才问,“这是怎么了?”
  叩香下意识的看向绿云,绿云自是回道,“听闻是家主今日纳征。”
  颜霁听了,手中的湖笔继续转动,丝毫未受影响。
  绿云见状,也不知如何再说了。
  倒是颜霁细细看了会儿画卷,又问,“你们冀州的风俗纳征要送些什么?”
  绿云见她毫不在意,只像是那毫不相干的人,来听个热闹似的。
  “寻常人家便送些布匹首饰类的,咱们这府上,婢子还是头一回见冀州之主迎娶主母这样大的喜事……”
  话越说越尽兴,颜霁也并不动气,她只是单纯的好奇。
  却不知,此刻他们话中的人物正安坐在椅子上,听着人教诲。
  “既是你选定了卢婉,日后这阖府上下就落在了她的手上,只是你要知道,有些时候还是谨慎为上。”
  裴沅想了又想,还是特意提醒了一句。
  依着往日她对卢婉的了解,此人绝不会是一个良善之人,她太过审时度势,又善工口舌,说不准来日又是一个搅弄风云的卢氏。
  裴济了然,自是将他对卢婉的期望说给了裴沅,她仅是这府内主母,理置上下一应事务即可,冀州主母的风光尊容自是少不了她的。
  可裴沅从那么多信息中,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
  “长子嫡子又当如何?何况日后的少主之位?如今你身边只那藏在松雅山房的一女,卢婉于我面前提了两次,如今还是有些高调,便是有你护着,眼下也绝然不能公之于众,前方不稳,将士们还都等着粮草出城打仗,范阳卢氏的名号不容小觑。”
  提及大事,裴济倒慎重许多。
  “阿姊放心,为保裴氏百年基业,长子嫡子定是从那冀州主母腹中诞下,此事关系厉害,我心中有数。自是那卢氏,也并非什么机智聪敏之人,被一个庶民之女耍着玩儿,当真是有趣极了。”
  提起那婢子,裴济不由得轻笑了下,将那婢子攀附卢婉试图逃跑的事儿说了出来,“如今也不怕她,等着局势稳固,再由着她生个一儿半女,便是了了。”
  裴沅听了,倒也赞同。她对裴济口中的人产生了兴趣,“那庶女可还在那儿?得了闲我可要去见识见识。”
  颜霁并不知裴济如何又惹了什么麻烦来,她也无心插手他的那等大事,只是捡起了自己的湖笔,又坐在了那书案前。
  不想,当日裴济便将人领了来。
  注意到一股莫名的打量,颜霁抬起了头,径直看向那扇冰梅纹窗。
  刹那间,四目相对。
  颜霁自然也看见了那熟悉的身影,她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走了出去。
  “家主……”
  见她看向自己犹豫,裴沅便适时开口道,“你便是伯渡从豫州带回来的?”
  第63章
  裴沅原以为裴济是看中了此女姝色,可自那次见过,便也知相貌凡凡。
  如今再听裴济提起,倒想着是个玲珑心思的,可见了一面,仍旧没有发觉有什么特别之处,仅是个少有果敢的庶民之女,不似常人那般怯懦无能罢了。
  “长主,那人婢子曾见过。”
  离了松雅山房,一行人绕进梅林白桦后,宝珞轻轻开了口。
  “什么人?”
  裴沅抬阶而上,听得宝珞骤然出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宝珞低声道,“家主房里那位项娘子。”
  裴沅停下步子,回身看她,眼底现出一抹探究的意味。
  “在哪儿见的?”
  “在宛丘城,那时婢子同谷妈妈在绣云坊打理铺子,便是这位项娘子拿着她阿娘绣的帕子去换钱,后来亦是她拿着家主的玉佩前去传的信儿。”
  裴沅有些惊讶,“竟是她?”
  当日卢婉只道是裴济那里藏了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又见不得人的有夫之妇,实不知内里还有这样一层。
  本是有救命之恩,裴济这厮却使了手段将人掳来,况是有夫之妇。
  至此,裴沅也大抵明了方才那项氏的神情了。
  话间,她偶然问起,“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那项氏眼眸抬了又垂,似是迟疑不决,“婢子家中……仅有一位卧病老母。”
  那时她还宽解,“既是如此,伯渡早该着人将老人家请来冀州才是。料想你也挂念,待日后我回东岩,可为你捎带……
  只是,话未说完,看着她望向裴济的目光,裴沅才恍然记起面前的人是被掳来有夫之妇,却也继续说道,“说到底还是伯渡的不是。”
  即便如此,她私心里还是未曾定了裴济的大错,直到此时,裴沅才明白,那项氏望向裴济的弯弯眼眸中,并非是征询之意,亦非怯懦试探,而是如水般的平静。
  弯下的眼眸中,似有笑意,可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的却是难以预测的波诡云谲。
  直到此刻,裴沅终于明白了,裴济决然不是因着相貌,亦是旁的什么就这么将人掳了来,她那内里定有不输常人的智慧。
  这般想来,也怨不得她会引着卢婉要逃了出去,只是那卢婉当真不是她的对手,只怕这阖府上下迟早是要闹出些什么的。
  这样的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屈居人下?
  裴沅虽然看得清楚,可她那兄弟似乎毫无察觉,还以为人已经被他牢牢困在了府中,逃不出他这手掌心去。
  只可惜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那项氏的不同,况这项氏还是他身边的头一个女子,还是个有夫之妇,说到底总归还是不一样的。
  能许这项氏于主母之下绵延子嗣,到底裴济还是给她留了一条路。
  不知她这兄弟可能明白,他倒是有心,不知那被他掳来背井离乡的项氏,心中可也会作这般想?
  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此事勿要再传。”
  裴沅一锤定音,她无意去提醒裴济,项氏不过一手无寸铁的娘子,便是有什么厉害,也害不了他的性命,况且她这兄弟终究还是要别一别性子的。
  自裴淇一事后,他变了很多,执拗又偏狂,仲涒同那些老家臣不是没有同她提及过,便是昔日赫赫有名的远山道长,如今也不知被他处到哪里去了?
  -送走裴沅,裴济却并没有随之离开。
  颜霁原以为这纳征之日,他是要亲去的,不想他饮了一盏清茶,丝毫没有动身离开的意思。
  “您先歇着。”
  颜霁不想陪他就这么干坐着耗时间,她好容易捡起了笔,心也难得静了,却不想他二人来此,平白搅乱了她的心,她也实在挤不出笑来再应付裴济。
  裴济倒没有出言阻拦,只看着她随意施了个礼,就转过屏风入了内室去了。
  坐在书案前,颜霁拿起了笔,却迟迟不曾下笔。
  她认出了那个跟在裴沅身后的婢子。
  就在绣云坊。
  她还记得她叫什么。
  原来那里竟是裴沅的铺子,那里的人自是听命于她,而她与裴济又有什么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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