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老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停下来,根本说不了话。还是他旁边的人替他解释:“老刘头的闺女原本在春意楼里当厨娘,跟着一位从瑞京来的师傅学做南边的菜肴。她学得快,手艺又灵巧,常跟着师傅去各家府邸里掌勺。老刘头时不时去楼里看她,结果有一日,楼里的伙夫说她闺女被转运司衙署的人单独请去了。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了。”
  慕亭云见着老头儿哭得实在伤心,问道:“这不是还没有确定人没了,怎么就烧上纸钱了呢?”
  旁边那人道:“那不是十有八九吗,再说这纸钱也不完全是给他闺女烧的,还有给知州大人烧的。知州大人是个好官啊,就这样被害死了……”
  她抬脚往知州衙门走,衙门确实比刚刚那个知州府邸大得多了。
  他们来的时候,正厅有人正在议事。中间五短身材的是朔北路提刑官孙立耕,左手边是朔州通判,右手边是位绯色官袍的青年男子,正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夏时远。
  其余人林林总总,约莫有十一二人,坐满了整个正厅。听到戟雪门来人,众人反应不一。
  赵归梦踏进来时,正厅内一片安静。为首的孙立耕头也未抬,低头饮茶。通判刚站起来,又看见别人都没动,又想坐下。可是已经站起来了,再坐下又略尴尬,一时之间竟在那半蹲不站着。
  正当他满脸骚红之时,他看见大理寺少卿夏时远居然站了起来,朝着赵归梦微微颔首,道:“赵门使。”
  在场诸人,除了提点刑狱公事孙立耕,就属夏时远官阶最高。他站了起来,其余人或许还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站起来,略略点了个招呼。
  赵归梦目光扫视一圈,唯独略过了夏时远:“诸位大人,有礼。”
  正厅最末尾还有张椅子,她随意坐下,道:“请继续吧。”
  这话忒没礼,好像她是这里最高位的人。
  孙提刑冷哼一声,不轻不重地搁下茶盏,看了眼夏时远:“夏大人果真谦谦君子,蒋相教得好。”
  赵归梦笑着接下话茬:“是啊,或许提刑大人或可效法蒋相。”
  他脸一沉,正要喊人将这不知羞耻不知尊卑的女子轰下去,就见慕亭云大步而至。
  众人又一齐站起来:“国公爷有礼。”
  慕亭云一面朝里走,一边随意地跟众人招呼着。待他走到最上首的位置时,孙提刑已经把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请他坐下。
  众人又互相让座。
  慕亭云朝着赵归梦招了招手:“师姐,来这里坐,听得清楚!”
  众人心里繁杂纷纭,面上还都得压抑住神色。显然,赵归梦也是个不懂谦让的,施施然站了起来,掸了掸衣摆,朝众人一拱手,大大方方地朝着上首走去,坐在原来孙提刑的位置上。
  “诸公继续吧。”赵归梦觉得自己甚至有礼,还加上了称谓。
  戟雪门果然嚣张。一些地方官员之前并未见过戟雪门,只是有所耳闻。见其今日昨日风格,只叹往日里大家的言辞还是有所收敛了。
  这何止嚣张,简直是目中无人。
  第13章 可有悔意“你说裴珩会不会后悔?”
  众人其实并没有说一些什么新的消息,无非就是催促底下人赶紧去抓捕知州的外甥。
  赵归梦听出来,他们之所以认定此人就是嫌犯,是因为知州徐允则的儿子。这孩子虽然痴傻,口中却一直在不断的叫着“二表哥”。不喊爹不喊娘,却偏偏喊二表哥,这其中必有蹊跷。因此,目前看来,那位二表哥嫌疑最大。这就是他们的依据。正好,徐允则生前干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奏陈裴暄通敌卖国之事,因此二表哥的幕后主使就是裴珩——人死,罪不能消。
  这些车轱辘话听起来非常无聊,那些人坐在高堂,轻而易举地得出结论。赵归梦失去了继续听的兴致,干脆起身去证物房——她对那块石头非常好奇,完全不管剩下人在她起身离开后会作何表情。
  所有的证物都被存放在内衙的一间厢房里。她进去之后,只见里面有几排书架,摆满卷宗。最外面是一张由四张条桌拼凑而成的桌案,上面铺着白麻布。白麻布上零零散散地放着从知州宅邸里收集起来的证物。大多数都有被火烧损毁的痕迹,麻布上因此有些许黑色的碳灰。
  赵归梦的目光落在那块被烧得看不出原色的石头。石头表面黑黢黢的,静静地趴在白麻布上。
  赵归梦用帕子包着一角,将其翻开,露出内里。石头的内里一点没有烧到,干干净净的。形状正好对应着烧毁的书房佛龛上的干净凹槽,左右排列不齐的凸起的棱形,围着中间的圆。细看,这些菱形的最深处还有些许金色的粉,不知是何物。
  赵归梦想拿着这石头回去看看,两个看护的衙内吓得不停道:“这可不行,大人。提刑大人有令,此间证物均不得离开这间屋子。”
  赵归梦把东西放回去,无所谓地掸了掸帕子,塞回袖口,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那痴傻的男孩如今养在内衙后院。赵归梦离开的时候,远远地看见那小孩独自坐在廊下。赵归梦脚尖一转,朝着小孩走去。他箕坐在地上,身上的衣服应该换过了。但并不很合身,袖子太长,手伸不出来。衣摆上还有几处灰尘,那是摔倒在地留下的痕迹。
  他满脸都是泪痕和鼻涕,两眼惶恐地四处张望,身子却不敢动,嘴里喃喃地叫着:“二表哥,二表哥……”
  赵归梦一脚踩在廊下栏杆,下巴抵着膝头:“二表哥在呢。”
  慕亭云不知何时也从前厅跟了过来,听见这话,朝天翻了个白眼,他师姐连傻孩子也要逗。
  他招了招手,叫自己的婢女为小儿净面:“人死茶凉啊,这样的好官死了,落下个孤零零的小儿,也无人照看。”
  “他们得出什么有趣的结论了吗?”赵归梦把目光从抱着小儿的婢女背影上离开。
  慕亭云掀开眼皮,觑了觑她,含糊着说:“他们说这个知州外甥整日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唯独……”
  赵归梦偏头看他一眼:“唯独什么?”
  “唯独时常念着裴珩,夸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慕亭云觉得自己说话都有些艰难,但还是硬着头皮讲下去,“因此,因此他们觉得这幕后之人,兴许是裴珩。”
  这个“兴许”是他自己加上去的。当时的正厅里,几乎所有人都铁口断言,裴珩定是幕后之人!
  慕亭云听得目瞪口呆,不敢把那些话直接复述,他觉得自己表达得非常委婉,生怕赵归梦听完挥鞭冲去正厅。
  “嗯。”赵归梦背着手点头,“有道理。”
  有道理?就这样?
  慕亭云先是一惊,转而一喜,最后又是一惊。
  他本以为师姐至少会生气,会怒骂那帮人酒囊饭袋,没想到如此平静就接受了。
  可见,裴珩在师姐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嘛。唯一的小师弟这把椅子,他是坐定了。慕亭云还有些没回过神来:“那可是裴珩啊,裴珩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永威将军都通敌叛国了,”赵归梦嘴角噙着笑,眯着眼看云,声音轻柔,如同天边的云,“他裴珩杀人放火,又有什么好稀奇呢?”
  慕亭云右拳按在胸口,闻言眼神里满是挣扎:啊?
  正当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嘈杂声,吵得他们在后院都能听见几分。发生什么事了?
  两人一路往外走,路过正厅时,发现这里的人已经都离开了。旁边的衙役解释道:“大人容禀,有人敲了鸣冤鼓,其他几位大人都已经去前面衙门设厅了。”
  敲鸣冤鼓何至于有如此动静?二人对视一眼,意识到前面发生了变故,紧步超前走去。
  到了前面一看,门外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设厅正中间跪着一头发花白的老头,正是在转运司署衙门前跪着烧纸钱的老刘头。
  他右手边的地上赫然是一具尸体。那具尸体已经有些腐烂,面部已不可认,尸身上半腐烂的衣物满是泥土,就这样毫无遮挡地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整个设厅散发着一股腐败和泥土混合的味道,诸人的面色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好看。老刘头哭得肝肠寸断,有几次气喘不上来的时候,慕亭云都要以为他会昏过去。
  老刘头敲得登闻鼓,引来了很多百姓,都聚在门口,吵吵嚷嚷,沸反盈天。
  “你来说,这怎么回事?”老刘头左边跪着那个刚刚陪他烧纸的中年男人,立耕见老刘头说不出来话,便问此人。
  这人一看也是懵的,前几句话有点颠三倒四,说着说着就清楚了:“梅林,尸体!啊,老刘头闺女,我们在梅林发现了老刘头闺女的尸身。”
  “梅林在哪?”
  “转运司衙署后面。”
  他不说这句话,堂上众人基本也猜出来了,因为外面的百姓口中都在怒骂:“裴珩,杀人犯!”
  “杀人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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