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身体似乎在此刻不受所控,喉咙哽咽,深深俯下身,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地砖上,暗藏在深处的悲愤与痛苦在这一磕头中得以释放。
江愁余觉得自己仿佛分成两人,一人深深磕着头,而她也在旁边跪着,她知道那是来自原身的感情。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泪水汹涌而出,砸落在厚尘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湿痕。
禾安随江愁余静静跪着,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
许久,那汹涌的悲恸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麻木和疲惫。江愁余终于能够掌控身体,用衣袖用力擦去脸上的泪痕,支撑着酸软的身体想要站起。
而目光无意间扫过那片被几根歪斜梁柱遮挡的地面。
那里的尘埃似乎不太一样。不是均匀死寂的灰色,而是一小堆更为接近黑色、质地松散的灰尘。
江愁余的动作僵在半空,瞳孔骤然收缩。
“娘子?”禾安立刻察觉了她的异样,身形微动,已无声地靠了过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神亦在瞬间变得锐利。
那一处不是积年而成的灰,分明是纸钱烧过后的残余。
江愁余没有回答,而是选择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挪了过去,而后蹲下身,凑近看向那片。
再次肯定自己的想法,这一处确实是纸钱灰,但显然时间仓促,未能完全清除掉,更让她吃惊的是——在那灰烬边缘,几片未燃尽的残骸清晰可见,那纸钱厚实,边缘印着繁复精致的暗纹,正是上等的“金银锭”。
谁?!
在她们之前还有人来平边侯府祭奠,到底是谁会冒险潜入这座经年前被圣人敕为叛臣的府邸,来祭奠胥家的亡魂?!
要知道,如若被发现便是死罪!
江愁余盯着这堆灰烬,飞快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极快地探向那堆灰烬的中心——
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灼烧感瞬间惊得她站起身。
灰烬尚有温度!就在她们之前,那人走或者说……那人就在附近!
甚至看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几乎是同一时刻,江愁余同禾安油然而生一种被窥视的阴暗感。
“哇……哈哈……快来追我——!”
不知何处而来的孩童玩笑声在死寂的宅院响起,听在耳里,仿佛被人蒙住了一般,从较远处传来。
第86章
江愁余差点没被吓死。
废宅、潜入客、才烧完的纸灰、平白无故传出的幼童声。
不是她说,这放在哪里都很诡异吧,她甚至来不及发出惊呼,眼前人影一闪。
始终警惕着周围的禾安,反应快如闪电,在余音未消时,整个人已如离弦之箭,猛地抬头朝外看去,从江愁余身侧弹射而出,拔出腰间的匕首扑向外边,动作迅猛。
江愁余也反应过来,紧随其后,两人出了祠堂,往声源处探去,离得近了,孩童的玩笑声中又夹杂着时有时无的一阵细碎铃铛声,毫无顾忌地穿透了高大围墙,直至停在一堵灰墙前,声响清晰无比地从对面传过来,充满了活生生的烟火气。
是隔壁府邸!
江愁余看了禾安一眼,后者会意借着枯树上到墙边,清晰地看见隔壁府邸后园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一架精巧的秋千正在轻轻摇晃。秋千架上,坐着两个梳着垂髫小辫的孩童,约莫五六岁年纪,穿着鲜艳的绸缎小袄。其中一个扎着头花的孩童手里,正摇晃着一串用红绳系着的、擦得锃亮的小铜铃铛,正是方才清脆铃声的来源。两个孩子一边笑闹着推搡秋千,一边争抢着那串铃铛,三位仆从衣着的人小心守着他们。
禾安确定再无旁人之后,她跳下墙,将所见的景象一一告诉江愁余,江愁余则是目光落在墙角地面的尘土,迥然不同的色差清晰地映出一双鞋印。
她收回视线,又望向高耸的屋脊和飞翘的檐角,依照禾安所描述,那孩童们同仆从的衣着虽然崭新,却不是什么千金料子,想来主人家应当是简朴行事的,江愁余问道:“那是谁家?”
禾安从记忆中搜寻到,说话语气轻了些:“礼部郎中,宁鹤龄。”
江愁余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若是她没记错,宁鹤龄乃是宁皇后之父,当朝国丈,住这般宅院也说的过去,不过宁皇后被册封之时,宁鹤龄位居六品,多年过去,如今才五品。
好生奇怪。
疑惑在心头滚了一圈,她抬头看了眼天色,轻声道:“回去吧。”先踏踏实实过个好年。
禾安立刻跟上,护在她身侧,夜更深,寒意更浓,两人又沿原路返回,费劲翻墙,若无其事地随着人群溜达到巷里小院,推开那扇柴扉,江愁余还在想今夜菜单。
“吱呀——”
木门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声响,江愁余跺了跺脚上的雪沫子,抬眼就瞧见了院中那副令人啼笑皆非的景象。
只见平日自诩风流公子、谈笑百花过的公孙水,此刻正缩在脸色隐隐发黑的湛玚身后瑟瑟发抖。他没带折扇,宽大袖子下的胳膊紧紧扒着湛玚的肩,一张脸膛白了几分,眼睛
瞪着,死死盯着院子中央那几位踱着方步、气定神闲的几位“大爷”。
三只芦花大公鸡和一只威风凛凛的白鹅慢悠悠地在院子中央那扫净了雪的空地上踱步。公鸡鲜红的冠子随着步伐一抖又一抖,锐利的眼睛扫过闯入小院的不速之客,砸在地上的不知名糕点暴露了方才的战况。
“妹妹!你可算回来了!”公孙水发着颤的声音从湛玚肩后飘出来,“快…快管管你家的鸡鹅!它们攀着人咬,要不是我牺牲了给你带的糕点,就要遭了它们毒手!”他晃了晃手里空荡荡的油纸。
他还在絮絮叨叨:“这可是南坊的糕点,为着诚意,我都是等了半日光景才买到,显然分外心痛,又咬着牙恨恨扯了手中之物。
湛玚被他扒拉得一个趔趄,稳住身形,脸又黑了一层,回头道:“放手!”
他就不该应允公孙水同他一道来,一进门瞧见鸡鹅就怂得不行,还扯上他在院子里站了半个时辰。
江愁余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落后一步的禾安唇边亦是控制不住,谁能料到,堂堂公孙少爷竟然怕禽物。
她同样没想到,除夕这等大日子,他们竟然来寻她,不是年关时分各府事务多吗?
江愁余看向那几位“大爷”,都是热情的厨娘养的,说是给院子添点火气,实则就是当储备粮,她清了清嗓子:
“都老实些,今儿大年三十儿,懂不懂规矩?再吓唬人,明天年夜饭就炖了你们加菜。”
说来也怪,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白鹅,闻言顿住了脚步,歪着脑袋,绿豆小眼瞅了瞅江愁余,发出几声含糊的咕噜,它率先慢悠悠踱开,走到稍远一点的雪堆旁,开始用扁嘴整理自己光洁的羽毛,几只公鸡见状,也收起了进攻姿态,缓缓到旁边去啄食白菜叶。
公孙水探着头瞧见此景,才吐出一口白气,小心翼翼地松开湛玚,拍拍胸膛。“这哪是寻常家禽,分明是通人性的。”竟然还看人脸色,知晓哪位主最不能惹。
明明他和湛玚两个人,它们就盯着自己霍霍!
湛玚理了理被抓皱的衣襟,听见此话,终于忍无可忍地白了他一眼,随即看向江愁余:“方才去哪儿啦?”
江愁余含糊过去,领着两人进了小屋,屋内暖意融融,炉火烧得正旺,红泥小火炉上架着个黑陶小酒壶,壶嘴儿正丝丝缕缕地冒着白气的浓郁酒气,将窗外呼啸的寒风隔得远远的。桌上摆着厨娘做好的吃食,十几道大菜。
“来来来,满上满上!”公孙水这会儿又豪气起来,拎起温好的酒壶,给四人酒杯里斟满清亮的酒液,“要我说,还得是妹妹小院中,吃食、暖意,丝毫不差,怪不得咱们湛大公子推了府中宴席,非要来瞧你。”
江愁余看向湛玚,后者轻咳一声,说道:“你才来京城落脚,我只是途径……”
公孙水打断他:“得了得了,还难为情,不就是担忧妹子吗?”他啧啧两声,“要是我也有这般兄长就好了。”想到家中的糟心事,他兴高采烈的脸短暂暗了一下,随后又扬起脸:“来!喝!”
江愁余瞧着这般场景,心中暖暖的,忽然又想到,如若龙傲天也在,那便好了。
橘红的炉火映着四人带笑的脸。江愁余端起酒杯:“喝!祝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她眉眼弯弯,语气快意。
湛玚一向言简意赅:“除旧祟,迎新年,但愿平安。”
禾安也不好意思地举碗:“六合同春。”
公孙水摇晃着脑袋,难得掉了回书袋子:“愿得年如此,日日物侯新。”
酒杯从四处清脆地碰在一起,发出令人愉悦的“叮”声,清冽微辣的酒液滑入喉咙,暖意瞬间从胃里升腾开,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笑声在小屋里荡漾开来。
酒到半酣,公孙水晃悠悠越过湛玚,拍拍江愁余肩膀:“他视你如同亲妹,便也是我亲妹,兄长说要带你逛遍京城,定然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