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门外,苏绾缡正站在廊下,金秋时节刮来的风已然带上萧索寒凉的气息。饶是每日都有下人打理,枯黄的败叶还是层层不休。
怪不得显贵人家,庭院只种长青之树。
听见身后传来声响,苏绾缡收回眼,缓缓转过身来,见着轻尘朝她行礼,直接开门见山,“你昨日让我来看他,我来了。”
“夫……”
“但我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她雷厉风行,径直打断了他的话。
轻尘愣了瞬,但到底是萧执聿身边的人,说话还算是滴水不落,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恭恭敬敬道,“夫人请说。”
苏绾缡知晓他的心思,但也没空和他掰扯,垂眼看着他,语气平静,“你放我走。”
“属下没有这个权力。”轻尘忙退了一步,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去。
谁都看得出来,夫人在大人心里有多重要。
他若是私自放夫人走,那便是不要命了。
哪怕是为了大人着想。
轻尘弯腰抱拳,“恕属下直言,即便属下放夫人走了,大人醒来以后若知晓夫人您离开了,也定然千山万水都会来寻你的。夫人分明知晓,只要大人不放手,夫人你是逃不掉的。”
害怕自己拒绝会让苏绾缡没了耐心,径直离去,他晓之以理,“与其下半生东躲西藏,夫人为何不能趁着这个机会和大人重修于好呢?说不定大人经此一劫,会懂得放手?”
“他会放手?”苏绾缡轻嗤一声,简直觉得天方夜谭,一副确定你不是在说笑的样子。
许是也是知道自家主子有多疯魔,轻尘耳廓红了红,躲闪开苏绾缡落来的眼神,想要违心说出的保证的话到底还是哑在了喉间。
“那换一个条件。”所幸的是苏绾缡没有为难,也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重新开了一个条件,“他醒来以后,不能告诉他我来过。”
“这……”
如果说前一个条件轻尘尚还能猜出,那么此刻这个,他属实没有想到。
夫人愿意退一步的条件竟然如此简单?
“属下不能欺瞒大人。”轻尘弯了弯腰,侧面还是拒绝了这个条件。
虽说简单,但对于他来说,还是有些难做。做下人的,必须忠于主子。
苏绾缡转身离开。
“如果大人不问的话,属下不会主动提及!”见她这次是真的要离开,轻尘连忙喊住了她。
他微微侧头轻瞥了瞥身后,权衡了一番,如今,大人的身体最重要。
夫人不愿意让大人知晓,应也是在赌气罢了。
大人限制夫人的自由,一次次将夫人抓回来,夫人理应是恨他的。自然不愿意做最先低头的那一个,不想让大人知道也无可厚非。
只要大人不问,他也不算是对主子不忠。轻尘安慰自己道。
苏绾缡进了屋。
底下的人说得不错,里间血腥味很浓。
可分明已经过了那么多天,还添了诸多药味,却依旧丝毫不减。足可想见那一夜他面临的凶险。
越往里走,便越是死气沉沉。
恍惚中,好像又回到了那夜在江畔。
夜风分明那样凉,可掌心却滚烫得紧。
到处都是粘腻的,浓稠的,血腥爬了半身,鼻息间记忆中和眼下的味道重合,好像更添了浓烈,只能生生止住从胃里泛上来的恶心,强行驱逐那些画面逼着自己踏了进去。
好像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萧执聿。
眉目紧闭,唇色惨淡得毫无血色,一张脸却是烧得通红,发丝散在枕间,胸口处血渍沁出纱布红得快要发黑,像是挖了一个大洞。
从来都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首辅萧执聿如今竟也会如秋日里碾落成泥的枯枝败叶。
残破得好像真的要走到生命的尽头。
明明已经那么痛苦了,却还要花费着力气呢喃着她的名字。
有什么用呢?她不会渡他。
“萧执聿,你要活着。”她声音很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活着,承受我所受过的一切痛苦……
轻尘原是希望苏绾缡能够去看一看萧执聿的,哪怕只是一眼,或许大人也能够感知得到,就会喝下药了。
果不其然,苏绾缡亲自接过了药,一勺一勺喂下,竟真的起了效果。
轻尘觉得高兴的同时又有些担忧,大人只喝得下夫人喂的药,那夫人走了以后该怎么办呢?
正为难间,苏绾缡竟主动提出了要留下来照顾萧执聿的话。
闻言,轻尘觉得简直不可思议,深觉意外之喜。
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应下。
而经过苏绾缡这段时间的亲自照顾,喂进去的药没有再吐出来的情况,萧执聿的病情也终于不再反复。
最后一次烧退下,张院判把完脉,确诊萧执聿如今已经彻底脱离危险,只要不会出现大的变故,这条命就算是保下来了。
听完这话,在房内侍奉的所有人几乎都同时落了一口气,一直以来凝固在整个侧院里的无形的低沉的气压终于撕开一道裂缝,像是冰层之下兀自烧开的热水,咕隆隆冒着欣喜的气泡。
只是,伤口毕竟太深,至于什么时候能够完全清醒过来,尚还没有确切定论,仍需仔细照看,张院判叮嘱道。
作为萧执聿的贴身侍从,轻尘向来是将萧执聿的身体看重的比自己还要重要,自然是一一细听了去。
可正说着话,却见着一直坐在床尾不置一词的苏绾缡突然起了身,目不斜视,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径直从他们身侧路过,离开了房间去。
轻尘张了张嘴,想要喊住,可直到那道身形拐过屏风,再也看不见,轻尘都还是没有出声挽留。
只由着苏绾缡离开了。
这段时间,夫人甚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但是他都看得明白。
夫人表面上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可心里分明在乎得紧。否则不会在张院判这会儿确认大人彻底无恙以后才离开。
大人发烧反复的日子里,夫人凡事都亲力亲为,常常彻夜不眠地守在大人身侧,亲自为他换衣喂药。
他瞧得仔细,夫人这段时间操劳,眼下都起了乌青,就连方才离开时走路都有些虚浮。
如今大人将好,便让她休息会儿吧。
虽说大人醒来若是瞧不见夫人定然伤心,只是夫人就算留下大人也不见得就会高兴,夫人定然是会专门要捡难听的话去刺激大人的。
眼下,两个人不见面也好。
轻尘收回视线,叹了一口气。
萧执聿是在晚间醒来的。
这一段时间,他也偶有清醒的时候,只是大多数时候醒来的时间不长,多是迷迷糊糊的状态。高热烧得人神志不清,辨不清现实还是梦境,只一味拉着人的手喊“绾绾”。
苏绾缡一般会任由他拉着,木着脸一口一口给他喂药。这个时候萧执聿也会格外听话,一口一口喝下,然后又迷迷糊糊睡去。
像如今这般意识完全清醒的时候不多。
轻尘激动地忙去寻了张院判过来。
因为萧执聿的伤势实在严重,一直是在鬼门关前打转,是以圣上特允太医署将近一半的御医都留在了萧府。
轻尘就将他们安排在萧执聿隔壁的房间,方便随时有状况时能够及时诊治。
所以在轻尘唤了人以后,不过眨眼的功夫,张院判便来了房间。
仔仔细细望闻问切了一番,张院判长舒了一口气,几乎是老泪纵横地拉着轻尘的手不住地感叹大人是多么的吉人自有天相,并且叮嘱此后一定要好好照看伤势,不可动怒,不可案牍劳形,不可搬移重物云云。
轻尘皆一一应下,又听闻若有将养不当之处,恐会落下病根。故而生怕有差池遗落之处害了大人,便连忙希望张院判能够写下一份详细的注意清单,他好一一贯行,也势必会看着大人注意这一切。
一刻钟的功夫,一张纸写得满满当当,张院判提着药箱离去,轻尘晾了晾墨迹,确认迹干以后,才小心折叠着收捡好放进怀中。
回头看去,见大人竟还靠在床头发愣。
从鬼门关走过一遭,他面色瞧着实在算不上好,整个人都似羸弱了一圈,肤色更是惨白得毫无生机,垂下眼来,犹可见肌理之下的青色经脉。
长睫覆盖,掩住了他眸底大半情绪,一双眸不知落在何处,只鸦青色浓影在下眼睑洇出一片深痕。
如墨青丝垂下,素白里衣浮光跃金,皎皎似明月君子。可他靠坐床头,微耷拉着眼,半身拢于微敞的小轩窗透进来的一地霜华中,半身隐匿于墙深处的阴翳中,周身充斥着浓浓的化不开的落寞阴郁。
大人自醒来以后便这样不发一言,整个人都低沉悻悻的。
轻尘走进,端起一旁已经放得温热的药递给萧执聿,“大人,喝药吧。”
这一声像是才算喊回了神,睫毛轻颤,光影在冷白肌肤上晃动,犹似一颗举足无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