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她思索之时,难免比以往更沉默,也更专注,自然忽略了裴湛盯着她脖颈红线时,燃起的酸涩恨妒的情绪。
  而这种情绪,也在崔潜带兵与他们擦肩而过时,达到了顶峰。
  …
  …
  夜半探帐,发现林雾知不见后,连夜排查,派兵追踪至此的崔潜,隔着数百米的距离,看到林雾知安然无恙地坐在裴湛身前时——
  紧绷的心绪,瞬间达到极点。
  但也这一瞬间,或许是想到他吻林雾知时,林雾知难以克制的干呕;也或许是想到接下来他将拼死一战,林雾知待在他身边的确不安全……
  总之,他竟慢慢地平静下来。
  崔潜染着晨露的盔甲下,胳膊上包扎伤口的药布,仍是林雾知之前为他系上的那一个。他没舍得换掉。
  军医斥责他自虐,早晚要出大事,他想的却是,他与林雾知的缘起,便是伏牛山时,林雾知为他包扎伤口。
  如若他把这道伤保存得久一些,他与林雾知的缘分是否也能久一点?
  但令他心生绝望的是——即便没有换药,这道伤口还是痊愈了。
  他倔强地在伤口的疤痕上绑着这道药布,其实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一旁的佘瑞似是见崔潜神思不属,忙提醒道:“将军,是顺着这条路往前追杀反贼郑仙,还是返回营地?”
  三公子哪里都好,为官清明,作战迅猛,唯独遇到感情之事,就好似被下了降头一般,一整个头脑发昏心智浅薄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糊涂事。
  佘瑞不希望崔潜再次卷入裴湛和林雾知之间,他希望崔潜好好带兵打仗,赢得一场震惊朝野内外的胜利。届时也能趁机脱离崔家,从此天高任鸟飞,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幸而佘瑞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崔潜骑着高头大马,只是远远地、极淡地看了裴湛和林雾知一眼,半句话也没攀扯,丝毫不停歇地往前跑。
  他抽出长刀,指向前方,嗓音是震慑全场的坚定:“所有人听从号令,随本将军捉拿郑贼!生死勿论!”
  佘瑞欣慰不已,随之抽出长刀,也大吼一声:“冲啊!杀——!”
  数百士兵情绪高涨地吼道:
  “杀——杀——”
  “杀郑贼——还太平——”
  “卫我家国——护我山河——”
  ……
  裴湛紧急催马避开这支队伍,也让耿五安排下去,让出道路。
  林雾知举目远望,看着崔潜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野丛林间。
  恍然间,她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
  真实不已的幻梦。
  崔潜、李文进、卢叙白等人的身影于这场幻梦中缓缓交织,又似潮水般退出了这场幻梦,也退出了她的生命。
  所有幻梦停止延伸。
  太阳已经彻底升起了。
  她回头看去。
  唯有裴湛待在她身边。
  裴湛似乎吃醋了,俯身靠过来时,眼神幽幽,语气也幽幽。
  “前夫就这么好看?嗯?我在说我们女儿该取什么名字,你都没反应。”
  林雾知刚刚清醒过来似的,茫然地蹙起细眉,道:“什么女儿?”
  待裴湛解释一番,她才明白,原来裴湛是在说她肚子里的娃娃。
  “怎么就是女儿了?月份浅,脉象看不出是男是女的。”
  她认真地解释着。
  裴湛却不肯听,难得显出几分孩子气的执拗:“肯定是女儿。”
  林雾知叹了一口气:“那好吧,我也更喜欢女儿。”
  但她又不免感到忧虑。
  “万一是个男娃娃,生出来都不得我们的喜爱怎么办?”
  裴湛陷入沉默。
  最终坚持地道:“改日让大师给我算一个此生必生女的命……再算一条此生注定无子的命,价钱任大师提。”
  林雾知:“……”
  她忍不住扶额,无奈地道:“夫君是在故意逗我笑吗?还是你如今就这般相信用钱买来的命理?”
  裴湛煞有其事点头:“以后有个大知知,再有一个小知知,每日趴在我床边问我今日吃什么,多少钱都值了。”
  林雾知也眨着眼睫想了想。
  一个和她相似的小女娃,抱着她的腿喊娘,奶声奶气地问她要糕糕吃。
  确实可爱。
  便也煞有其事点头:“我的嫁妆和体己钱也不少,都拿出来给大师吧。”
  找到马车的耿思归来,听到夫妻二人神叨叨的话,不免摸了把额汗。
  完了,他们这么不想要女儿,河东裴氏嫡系一脉岂不是要断绝了?
  一刻之后。
  躺在马车内,抱着陷入沉睡的林雾知的裴湛,的确在想裴家人的事。
  最初得知林雾知的下落后,他便想召集裴家所有私兵赶去战场。
  却先是被裴阶拦住。
  裴阶苦口婆心劝他,还是老生常谈那一套,要他为裴家前途和名声着想。
  “你们兄弟二人为夺一女子,要当着数万反贼、节度使兵马,还有朝廷兵马的面,大打出手吗?”
  他不得不妥协,放弃裴家的私兵,准备带着自己的护卫去战场。
  裴珺又跑过来怒骂他。
  “我已全部知晓了。亏你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你身为兄长,竟敢觊觎弟媳,设下连环圈套,做出这种种荒唐事……罔顾人伦,卑鄙下流……
  “如今物归正主,你也别再强求,非要拆散你弟弟夫妻俩是何意?”
  他感到奇怪:“林雾知是货物吗?林雾知是我的妻子,活生生的人,她选择我做她的夫君,谈何物归正主?”
  最终竟是祖母前来阻拦他。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往日从不认崔潜为裴氏子弟的祖母,竟然觉得裴家亏欠崔潜良多,他该把林雾知让给崔潜,实在不宜为一女子毁坏兄弟情谊。
  “湛儿,你要明白,我们河东裴氏的一切荣光都将属于你,但你弟弟什么都没有,他在崔家活得艰难……”
  “阿潜还有几十天就二十岁了,偏偏去了战场……这些天万万不能出任何意外啊……有林雾知护着也好,她的命格定能让崔潜平安归来……”
  从那天起,他被剥夺了所有权柄,只能待在兰橑院,沉默着。
  这让他再度想起年幼时的时光,没有人在乎他的冷暖,所有人都觉得他占了便宜,崔潜是该补偿的那一方。
  收到林雾知寄过来的第二封信时,他已经开始生病了。
  勉强提起一丝精神,却发现林雾知在信中说,她想待在战场为伤兵治疗,暂时不回洛京的事。
  他彻底无话可说。
  甚至夜半时分,通过青玉双鱼佩,再度与崔潜共感,涌起熟悉的热潮。
  ——娘子和崔潜在亲吻吗?
  ——不是说好了,以后只爱他,不会再理崔潜了么?
  ——是崔潜强迫她吗?
  可林雾知递过来一封又一封的信,从没有提过崔潜强迫她的事。
  信中的她乐观而忙碌,救治了许多伤兵,还成功抑制了疫情的发生,对她有偏见的军医也接受了她。
  可他刚看完信,把信放在床头,因共感而生的灼热,再度点燃。
  他霎时陷入迷茫。
  众叛亲离的感觉团团包裹。
  无人爱他。
  全都去爱崔潜了。
  他好像怎么都无法挽回。
  ……
  渐渐的,他躺在床榻上,病恹恹的快要拿不动毛笔,写不出字了。
  直到崔惠容不顾一切闯进兰橑院,泪流满面地看着他许久,把崔潜私印的图纸全都交给他。
  也对他说了二十年来的第一句话。
  “湛儿,别听他们的,听为娘的!阿潜这事做的不对!你该起床去教训你弟弟,把你的妻子接回来!”
  崔惠容就此待在兰橑院,像个真正的娘一样,关心他的病情和饮食。
  他只觉得诡异。
  与他朝夕相处的裴家人偏心,对他二十年不闻不问的娘,竟然公正。
  他想不通其中的关键,但他的身体竟也诡异地逐渐好转了。
  终于在前几日,他彻底康复。
  便立即带上崔惠容赠予的兵马,拿着那个叫“寻安”的护卫的书信,一路奔驰到此地,顺利救下林雾知。
  ……
  灿烂的日光透过车窗的缝隙,投射到裴湛安静的面容上。
  他的长睫颤了颤,缓缓伸手,取出碧萧剑,又捉住林雾知脖颈的红线。
  一剑切断。
  属于崔潜的青玉双鱼佩,再度落入他手中,携带着林雾知的丝丝体温。
  走到颠簸处,马车吱呀乱叫着。
  裴湛小心护住林雾知的腰身,又忍不住在她眉间轻轻吻了吻。
  娘子睡得很沉。
  也不知道很多事。
  不怪她。
  他该相信她,就如她信他这般。
  她爱他,不会背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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