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我杀了许多人,害了许多人,也间接导致无数生命逝去……我常常彻夜难眠,深知自己便是念一辈子经文,也难以洗掉半点罪孽,恐怕余生会遭到许多报应,来世也只能堕入畜生道……只愿不要连累你们才好。”
  林雾知眼睛酸得发痛,缓缓摇头,又握住他的手:“不是这样的,都是郑仙那个反贼逼你的,你别想不开!”
  “就让我去赎罪吧。”
  李文进迎着渐渐生光的天色,缓缓闭上眼眸,轻声道:“若有沙族加入,朝廷不必全然依靠节度使的兵马,或许能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林雾知潸然泪下,将他的掌心轻轻贴住她的肚腹:“表哥,我还没有告诉你这个喜讯……我怀孕了。”
  旷野的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
  裴湛僵在原地,瞳孔微微放大,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他难以理解的话语,连呼吸都忘了。
  李文进却怔住了。
  他原本死寂眼眸骤然掀起波澜,紧接着,一点点燃起近乎灼热的光,仿佛枯木逢春,遇见了生的希望。
  “你说什么?你怀孕了?”
  林雾知微微抿住唇,边狂点头,边哽咽道:“月份太浅,脉象不准,但我有怀孕的感觉……表哥,你别走了,到处都在打仗,我实在害怕……等孩子出生了,让他看一看你这个舅舅,还有舅父舅母……我们一家人以后团团圆圆,别再分离了,好不好?”
  李文进艰难地倾身向前,手指极其轻微地、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轻轻碰了碰林雾知依然平坦的小腹,而后火速抽回手,像怕惊扰一个易碎之物。
  他的神情仍带着一丝不可置信,还有突然得知自己要当舅舅的茫然。
  裴湛却在此刻回过神。他极轻极缓地将林雾知转过身,目光落在她小腹的那一刻,呼吸再次屏住。
  林雾知呆呆地看着裴湛重复李文进的动作——他伸出手,喉结滚动,眼底翻涌着欣喜与丝丝无措,最终将掌心轻轻覆上去,动作珍重至极。
  “娘子怀孕了?”
  他的耳垂红红的,嘴唇也红红的,细细看去连眼底也红红的。
  林雾知点头应是,又歪着脑袋,好奇他整个人怎么像虾子一样红起来了。
  “夫君,你是不是病还没好?”
  她担忧地捂住裴湛的额头。
  并不热,还染上一丝夜风的凉。
  然而下一刻,裴湛握住她的手腕,与她十指相扣,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我是太高兴了……”
  他嗓音颤抖,不敢抬眼看林雾知,唯有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指。
  “简直就像梦一样不真实……”
  “我真的没有听错吗?”
  “知知,我们
  要有孩子了……”
  呼啸的风声也淹没在裴湛反复的、近乎呓语般的追问里。
  林雾知看着他这副濒临语无伦次的激动模样,心尖软成一片。
  她不厌其烦地回应,每一次都带着温柔的笑意:“对,你没听错。夫君,我们要有孩子了。这一切都是真的。你别哭了,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到最后是李文进率先受不了。
  “那我就更得走了,我若是不能立一番事业,我外甥该怎么看我?”
  他对着沙族的士兵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来架马车,即刻带他走。
  林雾知着急地要推开裴湛,却被裴湛牢牢困在怀中:“这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表哥回到洛京后,该以什么身份活下去?他这样要强,又如何甘心做一个逃犯或者隐姓埋名生活?知知,你要我尊重你的选择,那么你也该尊重表哥的选择,他也有他的人生路要走!”
  一番话,引得林雾知僵在原地,望着李文进呐呐无言。
  李文进自然是担心林雾知的,女子生产九死一生,他们家又与裴家地位悬殊,万一怀孕的过程中受到什么委屈,或者有哪里不适,身旁却没有一个靠谱的娘家人照应,该有多难过……
  但事实也如裴湛所言,他不可能随林雾知回到洛京,万一他曾做过反贼的事被扒出来,真的会连累他家九族。
  而他若是甘心做个小人物,当初也不会离家出走,闯荡一番了。
  “做官很上瘾,我喜欢做官。虽然我为此付出了很多代价。”
  他已然戒去曾经的浮躁,指节轻扣在轮椅上时,透着老谋深算的感觉。
  “知知,我的愿望从未变过,我要做大官,要手握权柄,要光耀门楣,要让我家世代不必再受世家的欺辱!”
  林雾知安静下来,凝望着眼前几乎形销骨立的男子,好像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她记忆中那个总是嬉皮笑脸,带着混不吝气质的表哥重叠在一起。
  “别担心。最多五年时间,我定然能杀死郑仙,结束这场战争。”
  “等我风风光光地回到家中罢……我会让你们以我为荣!”
  李文进最后看了林雾知一眼,又凝了裴湛一眼,而后放下车帘,催促车夫即刻出发,不想再听任何挽留之语。
  他向来心硬如铁。
  当年他能抛下爹娘,只身去岭南,如今也能抛下所有人,只身去异族。
  其实郑仙说的对,他这种人,看似软弱不堪的壳子里长了一颗犟种的心,似乎无论做什么事,都不那么适宜。
  但也无妨,他还那么年轻,他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做出最适宜的事。
  ……
  他要有外甥了。
  李家又有新的生命诞生了。
  从今以后,他就算死在战场上,爹娘也不至于难过得活不下去了。
  ……
  马车辘辘,压过满地晨辉,渐渐地将林雾知二人甩在身后。
  裴湛不放心林雾知的身体,示意打扮成骑兵的耿思去寻一辆马车过来。
  耿思突闻喜讯,替裴湛高兴不已,带着几个弟兄就去附近村落了,保证寻来一辆宽大软和的马车。
  队伍没有停歇,依旧往前走。
  此刻,太阳已从天际冒出头,刺目的光线逼得人眼泪落下来。
  裴湛环住昏昏沉沉的林雾知,骑着骏马赶路时,忽地问道:“娘子有没有发现,我们骑的这匹马有哪里不同?”
  林雾知低眸看了一眼,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对马没有研究,我只养过一头青牛,它倒是个忠诚的伙伴,可惜城里养不了,我送给邻居养了。”
  裴湛知道李文进的离开引起了林雾知对往事的怀念,便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怎么养不了?把它牵回来,和我们骑的这匹马一起养。”
  林雾知浅浅笑了笑。
  裴湛见她笑了,松了口气,拍了拍骏马的鬃毛,道:“这是曾驮着你我,去伏牛山救崔潜的那匹马。”
  林雾知怔了下,再盯着这匹墨色骏马仔细瞧的时候,像是认出来了。
  裴湛的手掌缓缓搭在她的腰际,似是感慨:“那时候我不敢碰你,但其实我见你第一眼,就喜欢你的细腰。”
  林雾知霎时耳尖发红,手肘使劲抵了抵裴湛,低声骂道:“你可真龌龊!我那时候还是你的弟媳……”
  裴湛故作疼痛状,轻轻嘶了一声,手臂却得寸进尺把林雾知搂得更紧。
  他抬头望着初升的朝阳,回想起那个雨夜,掌中女子颤抖的腰肢,回眸时清亮的眼泪,还有脆弱无助的脖颈。
  似有感慨般开口道:“我如今愈发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初见时,暴雨倾盆,我带你去找崔潜,到如今,晨曦微光,我带你回家……”
  “去时雨夜,归来晴昼。”
  “这一路仿佛是我们命运的注脚。昭示着,我们的未来定然也如眼前升高的朝阳一样,天地明亮起来。”
  林雾知顺着他的视线,眯起眼眸望向天际缠绕紫气的太阳,倏地想到崔潜曾说过的姻缘命理。
  她轻轻回眸,好奇问道:“我之前没当一回事,因为你说是为了让家里人接纳我,顺利娶我的手段……如今我来问一问你,祖母曾找到一位大师,算到你我八字极配?此事是真是假?”
  裴湛顿了顿,犹豫几息,道:“我原本也觉得那个大师是收了我的钱,对祖母胡诌了一些话……如今想来,大师恐怕是有几分真功夫……”
  林雾知略微点了点头,道:“所以那什么‘双生子命格’也是真的?”
  裴湛稍稍沉默,轻声道:“这事,娘子是从何得知?崔潜告诉你的?”
  林雾知没有应答,只又点了点头,轻声叹道:“原来也是真的。”
  二人纷纷陷入沉默。
  马匹驮着他们走了好一段路,裴湛方才开口试探道:“莫非娘子误会我娶你的原因了?天地良心,我向来不信这些的,娶娘子只是因为喜欢娘子。”
  林雾知自然不会怀疑裴湛的真心,她只是在想,天命贵人就她一个,那两个兄弟该怎么分呢?
  会不会正是她的出现,才导致兄弟俩你争我夺,至死方休?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