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开春三月,心兰请了产假,住进医院。同病房里还有另一个她们段上的女职工,叫王爱云,预产期跟心兰差不多少。王爱云在另一个沿线小站当外勤,她爱人叫彭新刚,是段里唯一的美工。
  心兰跟王爱云聊的挺投缘,她肚子小、身子轻,活动还方便,爱云肚子比她大出两圈,走路都困难。
  南英杀了院子里的两只鸡,每天给心兰送鸡汤,心竹心梅她们一放学就来病房看,盼着早点儿见到小宝宝。但爱云那边挺冷清,除了她爱人小彭有时候来看看,也没见过家里其他人来。
  南英小心地问爱云:“小王,你妈咋不来呢?”
  爱云回说:“我妈走得早,家里就一个爸爸和两个弟弟。”
  南英又问:“那你婆婆呢?”
  爱云鼻子里哼了一声:“我那个婆婆啊,别提了。”
  当初,小彭他妈不同意他跟爱云结婚,他俩坚持结了婚后,小彭他妈一气之下要跟儿子断绝母子关系,直到爱云怀孕都没露过面,还跟小彭放话说:以后生了孩子,她也绝对不帮忙带。
  南英偷偷合计,婆媳关系确实难处,我们心兰没婆婆,也算是种运气。
  但她转念又觉得不该这么想,宽慰爱云说:“慢慢来,日子还长呢,没有奶奶不心疼孙子的。”
  预产期前3天,心兰早产了。南英带着三个孩子,再加上时坚,一家五口在产房外焦急地等待。医生叫家属,南英第一个进去,顾不上看孩子,先看心兰。
  时坚进来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小小的婴儿卷缩着,满身青紫,像只剥了皮的兔子。他第一次见新生儿,没想到是这样。
  护士把孩子放到称上称了称,6斤7两。拍了下屁股,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时坚心里惊了一惊,默默地退出门去,听见成竹说:“姐,这孩子可真难看。”心竹骂他:“别瞎说,小孩都长这样。”
  1985年3月,陆心兰成了妈妈。
  第8章 母乳
  产床上,心兰虚弱地说:“妈,你去看看孩子。”
  南英拿起孩子的小手小脚仔细数了数,指头的数都对,跟心兰说:“孩子好着呢,是个女孩儿。咦?时坚呢?”
  听见南英叫他,时坚赶紧掐灭了手上的烟,他刚才心里一万个想法飘过,想着:该不会是心兰怀孕那一摔,孩子摔出了什么毛病?
  南英这一叫,他突然镇定了:好赖都是我时坚的孩子。
  他带着一股悲壮之气走进产房,看到孩子包好了,安静地躺在心兰旁边,闭着眼睛,肉嘟嘟的小嘴还做出吮吸的动作。南英把孩子递过来让他抱抱,他笨拙地接过孩子,看着她毛茸茸的小脸蛋,他的心融化了。
  计划生育开始几年了,铁路上抓的尤其严,时坚知道,这就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孩子了,他要把自己所有的温柔都给她。
  那天回到家,南英发现窗台上的君子兰开出了一朵花。
  三天后,爱云也生了,8斤半的大胖小子。
  时坚给女儿取名时悦,他对心兰说:“我不期望女儿将来有多大出息,能健康长大,开开心心就好。”心兰也觉得这个名字挺好。
  月子里,南英悄悄问心兰:“小时家也算三代单传了吧?生了个女儿,他们家会不会不乐意?”
  心兰说:“现在哪还有三代单传的说法啊?都是独生子女,男女都一样,时坚爷爷说了,要给悦悦办满月酒。”
  时坚对这个女儿喜欢的不得了,自从抱起来就没放下过,月子里一直忙前忙后地照顾着。慢慢的,南英也就放了心。
  做妈妈这件事,心兰没有过太多想象,只是水到渠成。但一旦真成了母亲,困难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心兰面对的第一个困难,就是哺乳。当姑娘的时候,她从没听哪个妈妈说过原来哺乳是那么痛的一件事。
  有句俗话说“使出吃奶的劲儿”,光是想象的话,那么小的婴儿,又能有多大劲儿呢?但真正体验了,心兰才知道,那真是一种即使毁灭别人也要喂饱自己的,最原始的生命力量。
  前几次喂奶时,心兰疼得掉了眼泪,她问南英:“妈,喂奶怎么会这么疼?你第一次喂奶的时候疼吗?”
  南英答:“咳,怎么能不疼呢?那么大的力气,恨不得把你全身的营养都一下吸出来,疼,当然疼,妈也是这么过来的。”
  疼痛还在其次,更让心兰焦虑的,是她的奶水不够。
  那年月的人,普遍营养不良,心兰又一直都很瘦,别人生孩子会胖不少,她生完孩子,反倒比怀孕前还轻了四斤。
  奶水不够,孩子吃不饱就总是哇哇大哭,哭得心兰心都要碎了。
  心兰问南英:“妈,要不还是给悦悦喝奶粉吧,总不能让孩子饿着。”
  南英犹豫着说:“喝奶粉长大的孩子,抵抗力差,容易生病,你看心梅,就是妈没喂好……你先别急,妈给你熬点儿猪蹄汤,下下奶。”
  时坚自然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他一个男同志,家里又没有妈妈,只有一个奶奶,问也无人可问。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来,以前在军马场下乡的时候,听当地牧民说,他们的孩子都是喝羊奶长大的,于是他突然想到,可以去牧区牵一只母羊回来,每天挤奶,这样悦悦就有羊奶喝了。他为这个主意兴奋不已。
  时坚没告诉心兰,下了夜班他借了一辆单位食堂拉菜的小货车,自己开车去了哈密下辖的巴里坤县。
  巴里坤是个哈萨克族自治县,在清朝平定准格尔叛乱的时候,这里曾是指挥中心,但后来建了乌鲁木齐城,巴里坤的地位也就被取代了。
  开车出哈密几公里,远处就是连绵的天山,那时天山的雪线还很低,刚开春时,半座山上都是积雪覆盖,湛蓝的天空和天山雪顶相映,令人心旷神怡。
  但时坚此时并无心欣赏窗外的风景,他只翻山越岭,一路向曾经下乡的牧场开去。
  从曲折的盘山公路上下来,一大片草原映入眼帘,一些牛和马散落其间悠闲地吃草。时坚轻舒了一口气,这熟悉的辽阔无束的感觉,他也已经久违了。
  哈萨克人过游牧生活,现在正是春天,牧民们正在天山阳坡的春牧场,时坚开车绕了好几圈,一路打听,才终于找到他当时下乡寄住过的一户人家,阿勒腾家。
  时坚走近帐篷,看到阿勒腾大叔和一个年轻女子正在给一只羊接生,赶快上前去帮忙,忙乎了好一阵儿,小羊羔站起来,母羊温柔地舔着它湿漉漉的毛。
  这一幕时坚过去也见过,但今天看来却似乎多了一些柔软和感慨,他看得有些出神,突然听到阿勒腾说:“义尼?回来了?”
  时坚回过神来,“义尼”是哈萨克语里“弟弟”的意思,他也有很多年没听过这个称呼了。时坚激动地说:“阿俄(哥哥),是我,我回来了”。阿勒腾热情地拥抱时坚,有些重地拍了拍时坚的肩膀。
  阿勒腾指着身边的女孩问时坚:“这个,丫头,认识吗?”
  时坚看了一会儿,才突然认出,这就是阿勒腾的小女儿,他离开时这孩子只有七八岁,现在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时坚惊喜地说:“拉雅娜!你长这么大了。”拉雅娜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说了一声:“色列木”。
  阿勒腾热情地招呼时坚进屋喝茶,寒暄了几句后,时坚用最简单的方式说明来意:“孩子嘛吃奶,想要一只母羊。”
  阿勒腾听说时坚有了孩子,开玩笑说:“3月生的嘛,是春羔。”
  阿勒腾爽快地答应了,盛情留时坚吃饭,时坚推辞说要尽快赶回去,于是阿勒腾带着时坚去羊圈里挑了一只刚产下羊羔的母羊。看到母羊要和小羊分离,时坚突然有些不忍,但一想到女儿,他又瞬间坚决了。
  阿勒腾大叔把母羊推倒,用绳子绑住它的脖子和四蹄,帮时坚一起抬上了货车。
  羊分山羊和绵羊,新疆的羊是绵羊,毛量多、肉质好。虽然都是羊,山羊和绵羊的性格却差得很远。山羊倔强,气急了就会用角顶人,而绵羊则极其胆小怯懦,被推倒捆绑的过程中已经吓呆了,没有丝毫反抗。甚至以前牧民们还传说,有一年山上的狼跑下来偷羊,羊圈里的一只羊被吃了一半,都没发出任何声音。
  时坚要给阿勒腾买羊的钱,阿勒腾执意不收,说喂完孩子再给他送回来。时坚把随身带来的粮油、罐头食品送给阿勒腾,阿勒腾拿出晒干的蘑菇、奶疙瘩,还特意给了时坚一包草原上特产的益母草,让他交给心兰。
  时坚不是善于表达谢意的人,上车前又拥抱了阿勒腾一次。他开车走出很远了,在后视镜里还看到阿勒腾和女儿在远远地向他挥手。
  不知道为什么,回去的路总是比来时更快。
  南英惊讶地看着时坚牵着一只羊进了院门,一时摸不着头脑。
  “小时,你这是?买了只羊?”
  “不是买的,是牧民借给我的,我想给悦悦吃羊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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