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还没到放学时间,家里只有南英在,她让心兰给时坚泡了杯茶,三人坐着说些家常话。
  南英问时坚:“小时,家是哪儿的啊?”
  当时的铁路人,见到生人问的第一句就是这个。新疆的汉族人都是来自天南海北,碰上同一个省的,还要论论老乡。
  铁路上要说普通话,老陆那一代还多少有些乡音,普通话里夹着南腔北调。到了心兰这一代,都是在新疆出生、长大,从小只会说普通话,老家成了一个遥远的想象,等到了心兰的下一代,连籍贯都是新疆了。
  南英自己是河南人,老陆是河北人,孩子们的籍贯跟着老陆,写河北。但心兰心竹小时候跟着南英回过河南,学了几句河南话,河北却从来没去过,成竹和心梅就更别提了,到现在还没出过新疆。
  时坚回答:“家在乌鲁木齐,爷爷那辈就来了新疆。”
  南英接着问:“大城市的孩子,怎么分到红柳河这个小地方来了?”
  时坚挠挠头,回答:“就是……服从分配。”
  南英又问:“爸妈还好吧?”
  心兰想起时坚说过他没爸,怕时坚为难,赶紧端起杯子让他喝口水。时坚吹了吹杯口的茶叶末,小心喝了一口,平静地回答南英:“有一年铁路上出事故,我爸妈都去世了,我是跟着爷爷长大的。”
  心兰微微一惊,她居然不知道,确实,她也从没问过时坚家里的情况。
  南英心下唏嘘,心想,也是个可怜孩子。又问了问时坚爷爷身体好不好,时坚说都挺好的。
  正聊着,家里的孩子们回来了。
  第6章 一个女婿半个儿
  老四心梅最先蹦蹦跳跳地进来,见心兰在家,一下扑进她怀里。老三成竹胖,跟在后面走得哼哧哼哧的,两根书包带子吊在胳膊肘上。心兰向他们介绍了时坚,让他们问时坚叫时哥。
  时坚拿出两个铁铅笔盒,说:“这是送给你们的。”
  铅笔盒,心梅兴奋地说。她眼疾手快,先挑了一个抢走,成竹左看右看,觉得还是妹妹拿走的好看些,嘟着嘴不开心。心梅可不理他,拿着铅笔盒爱不释手,这是她人生的第一个铅笔盒,以前用的都是妈妈用碎布缝的袋子。
  心兰让他们聊,自己去做饭。等饭做好,心竹也回来了。
  心竹马上初中毕业,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进屋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一时有点儿害羞。
  心梅抢着介绍:“这是时哥。”
  时坚跟心竹打招呼,把一盒饼干递给心竹。成竹抢着要吃,心竹不客气地照他脑袋上呼了一巴掌。
  南英心疼地说:“怎么又打你弟弟?他要吃就给他吃。”
  心竹眼皮一翻:“他该打。”
  “行了行了”,南英把他俩拉开,打开饼干盒让成竹先拿一块,成竹一只胖手夹了三块就往嘴里塞。
  南英再把饼干盒递给心竹,心竹脸一扭:“我不吃。”
  这是陆家常见的戏码,家里就一个儿子,南英多少有些偏心,因为这,两个女儿对成竹没个好脸色,偏偏成竹的性子随南英,软,只有被姐妹们揉搓的份儿。
  时坚家里没有兄弟姐妹,这种热闹他没见过,看着新鲜。
  “心竹、心梅,端饭。”
  心兰一叫,心梅就一溜烟儿跑过去,心竹别别扭扭地瞅着成竹:“怎么不叫他去?”
  时坚的戏看的差不多了,赶快站起来说:“我去我去。”
  南英拦住他:你是客人,你坐下,成竹,去。
  成竹嘴里鼓鼓囊囊的,不情不愿地去厨房端饭。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新疆天黑的晚,七八点天色还亮得很,南英索性让孩子们把小矮桌抬进院里吃。
  “呦,今天人多,凳子不够了。”
  南英正想怎么办,心梅进屋拖了个脸盆,往下一扣说:“我坐这个就行。”
  一家人围着矮桌吃起来,心兰一边挨着时坚,一边挨着心梅,突然觉得,家里好久没这么挤了。桌上有一盘沙葱炒鸡蛋,沙葱是南英在院里种的,鸡蛋也是自家养的鸡下的,她招呼着时坚多尝尝。
  时坚一边吃着饭,一边打量着小院。地方不大,却搭着一个葡萄架,几串快成熟的葡萄在叶子下闪着光。葡萄架下,种着几丛菜,一大蓬波斯菊正开着粉色、白色的花。角落里,放着一个鸡笼,养着两三只鸡。在一个少见绿色的沙漠城市里,这个小院里却生机勃勃,把干燥和沙尘隔离在外。
  吃完饭,南英让心兰赶紧送时坚去火车站,碗盘她和心竹收拾。时坚要赶最后一班火车回红柳河,不能多留,跟一家人告别。成竹叮嘱他,下次来一定要再给他带两只蝈蝈,时坚连忙保证。
  临走,南英想起来,摘了两串葡萄让时坚带回去。
  时坚走了不一会儿,月亮出来了,南英抬头看着馒头似的月亮,自言自语地说:“没几天,就到十五了。”
  听说时坚谈了对象,爷爷奶奶高兴的很,人生七十古来稀,唯一的儿子去世早,就剩这么一个孙子,他们老两口唯一的心愿,就是看着孙子结婚。
  那时候国家提倡晚婚晚育,铁路职工结婚要单位批准,女23岁后、男25岁后,才算晚婚。时坚这一年23岁,真要结婚还得再等两年。
  奶奶跟时坚说:“谈得不错就抓紧订婚吧。”
  时坚觉得有理,说回去跟心兰商量。他又跟爷爷说,想做点儿木工活。爷爷年轻时当过木匠,听他这么一说,来了劲头。
  第二天,时坚找来一堆木料,一老一小在院子里忙乎了一天,做了两把椅子。往木椅子上刷上清漆,就算是完工了,剩下的边角料又钉了一个小板凳。
  这些椅子当然是要送给心兰家的,自从上次去心兰家,时坚就一直惦记着椅子不够的事儿,回红柳河,他又去戈壁滩捉了两只蝈蝈,还有一条马蛇。
  马蛇就是四脚蛇,也是新疆的叫法。
  两人订婚的日子定在了6月初,因为时坚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南英决定她和心兰去乌鲁木齐见对方,心竹已经大了,会做饭,照顾弟弟妹妹两三天不妨事,李婶那儿也交待好了,帮忙照顾着。
  新疆的6月还是春夏之交,白天穿短袖,晚上就要加厚外套了,南英收拾了两件衣服,从箱底翻出一枚银戒指,作为信物。
  临走前的一晚,南英问心兰:“心兰,王大夫你还记不记得?”
  “给你做手术的王大夫?”
  “对,咱们这次去乌鲁木齐,也去看看王大夫。”
  “好。”心兰答应着。
  这个王大夫,是南英手术的主刀医生。生完心梅,南英的腰疼老是不好,去医院看,说是腰上的骨头坏死,哈密的医院太小治不了,转院去了乌鲁木齐的大医院。前前后后住院住了快两年,一直定不下手术方案,最后做手术摘除了腰上的一根骨头,把大腿上的一根骨头换到了腰上。
  这是全国第一例股骨头移植手术,给南英主刀的王大夫,一直跟他们还有联系,时不时打电话到老陆单位,问问南英的恢复情况。
  南英轻叹了口气,对心兰说:“那两年,我住院,你爸上班,多亏了你,要不心梅也养不活。”
  “妈,心梅是我妹妹,我照顾她是应该的,可惜我照顾的也不好,心梅都10岁了,还这么小的个子。”
  “那时候你也是小孩儿,已经尽力了,不容易。”
  南英安慰着心兰,其实她自己心里也一直过不去,心梅是四个孩子里长得最像南英的,却和南英不亲近,反倒和大姐心兰更亲,对心兰和心梅,南英两边都心疼。
  睡前,南英给老陆的照片上了柱香,轻轻念叨着:“那时候都以为我不行了,没想到,我挺过来了,你倒走在我前头了。”
  订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仪式,两边三个家长,各自聊了聊家里的情况,嘱咐自己的孩子以后要好好工作、好好待对方。爷爷奶奶第一次见心兰,看心兰稳重大方,都很满意,奶奶拿出一个玉镯给心兰戴上,算是订婚信物。
  虽然还不是正式结婚,但心兰知道,她已经不止是陆家的女儿了,她还是时坚的妻子,爷爷奶奶的孙媳妇。新的身份和这透亮的玉镯子一起,套在了她的身上。
  回哈密前,南英和心兰又去医院看了看王医生,才知道他现在已经是王院长了。
  等两人订婚回红柳河,亚玲向他们宣布,她谈恋爱了。
  心兰问对象是谁,亚玲说:也是铁路职工,我们家的老邻居,跟我一般大。
  心兰笑着打趣:“青梅竹马?”
  亚玲眼睛一翻:“小时候我可看不上他,瘦猴一个。”
  虽然这么说,亚玲还是大大方方地拿出照片给心兰看,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穿着制服衬衫,戴着顶安全帽,咧嘴笑着,一脸憨厚。
  真好,心兰说:“一看就是个实在人。”
  时坚很是欣慰,他的两个徒弟,都有了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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