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你说什么!”
  “谁准你说这种话的!”
  情绪激烈的邬万矣眼睛更红了,样子又冷又凶。
  糜云金注视着邬万矣通红的双眼,笑了一声,握着邬万矣剧烈颤抖的手指,温柔地说:“好,我不说了。”
  “什么叫你不说了,我也不能说,谁都不能说!”
  糜云金纵容地点头,“好,谁都不能说。”
  得到糜云金的答复,邬万矣用力擦去眼里的泪,继续给糜云金换衣服。
  但可能是之前十年没有流的泪就是为了在糜云金出现之后为糜云金流。
  哪怕把眼睛擦干净了,可是在邬万矣低头的瞬间,泪水还是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糜云金抬起手想拭去邬万矣的泪珠,邬万矣却挥开了糜云金的手。
  他低着头一声不吭,任由泪珠大颗大颗地流淌。
  显然刚刚那件事真的是把他气狠了,直到现在手指还在细微地颤抖着。
  糜云金真的不懂邬万矣为什么这么生气吗。
  他怎么可能不懂。
  只是他活得太久了,他从有意识起就知道自己的生命会终结在哪一天,甚至种族的使命感让他对死亡与新生带着充满信仰的追随与憧憬。
  他只需要一天一天的等待,等待命运的到来。
  可即便他从未觉得自己活着的时间毫无意义,却也真的丧失了轰轰烈烈的能力。
  而邬万矣在他眼里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一个伤痕累累即将迎来死亡的生命,看似破碎,实则那些伤痕都是用力挣扎的痕迹。
  比起他的平淡如水,邬万矣反而活得更加竭力全力。
  糜云金想要把这个生命捧在手心,让对方最后的这段时间不再那么孤独寒冷。
  流水有情,落花也有意。
  哪怕流水已经干涸,哪怕落花已经枯萎。
  但在最后即将消亡的这段时间里,也可以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糜云金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下邬万矣的唇。
  邬万矣动作一顿,抬起头,用那双湿润的眼睛看着他。
  2
  邬万矣没有去问糜云金什么时候会离开,糜云金也没有提。
  时日无多,是两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实。
  糜云金的衰老是肉眼可见的到了最后的临界点,那双眼睛不再如之前那样明亮,声音也不再清透悦耳,连心跳也不再坚实有力。
  像是即将燃尽的蜡烛在最后奄奄一息的摇曳。
  他承认他在看到糜云金的那一刻有种重生般的惊喜,可当看到垂垂老矣的糜云金后就是认清现实的无力。
  糜云金在强撑,为了多迎来一个明天而在燃烧最后的生命。
  他不知道糜云金为什么如此虚弱还要强行留在这里。
  所能想到的所有结果都是曾经糜云金对他说的那句话。
  ——“陪陪你。”
  每次一想,心脏就又胀又疼,他不敢再想,再想眼泪就要流干了。
  邬万矣一个人坐在床头,垂眸看着睡在身边的糜云金。
  他需要时刻去感受糜云金的呼吸才相信糜云金还活着。
  但他知道,现在的时间不过都是偷来的。
  有了今天,却不一定有明天。
  邬万矣屈起膝盖,死死地抵着自己的腹部。
  在糜云金枯萎之后,邬万矣被缓解的病痛就全都涌了上来。
  曾经那些压抑的痛苦成倍的在他身体里滋生。
  他脸色苍白,疼地蜷起了身体。
  生命流失的虚弱与无力让邬万矣看到了自己的时间也即将迎来终点。
  挺好的。
  以前邬万矣会觉得痛苦,会觉得不甘,现在却觉得很满足。
  他低头看着糜云金沉睡的脸,隔空描摹着糜云金的五官轮廓,忍不住有些失神。
  即便长了皱纹,糜云金还是一如既往的美。
  他枕着自己的膝盖,轻轻地抚过糜云金雪白的鬓角,用手指勾住了糜云金的白发。
  好像只要这样,即便他或者糜云金真的死了,他们也依旧在一起。
  邬万矣强忍着身体的疼痛,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糜云金老了,他也快死了。
  真好。
  一切都是最好的结局。
  邬万矣所有的绝望在自己即将死亡的疼痛中得到了释然。
  ——
  白发苍苍的糜云金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阴雨绵绵。
  邬万矣站在糜云金的身后,一点一点地梳着手里的长发。
  他神色如常地说:“要去看海吗。”
  糜云金强撑着精神回答:“下雨也可以看海吗。”
  “只要想去,什么时候都可以。”
  糜云金靠着椅背,双眼仿佛随时都能闭上。
  他笑道:“好。”
  邬万矣看着手里掉落的白发,若无其事的把那些头发收好,轻声说:“你在楼下等我,我先换件衣服。”
  “好。”
  邬万矣把糜云金送下楼,回到房间,他坐在床沿有些失神地看着手里干枯的头发。
  每一个残忍的现实都在提醒他糜云金行将就木的事实。
  他抿着唇,拿起剪刀一把剪下自己的头发,和糜云金的白发缠在一起。
  他以前不信这些,但现在好像能信的只有这些。
  邬万矣将头发认真而仔细的放在身上,随后他打开放药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盒止疼药。
  他很久没有吃药了,现在的身体也经受不起一丁点的刺激。
  药刚入喉他就弓着腰吐了出来,强烈的反胃感让他脸上毫无血色,弯着腰不停地干呕。
  邬万矣喘出几口气,又倒出几粒药吃进嘴里,可还没等咽下去又吐了出来。
  苦涩的药味深入喉管,让他的胃部不受控制的痉挛。
  明明是早就吃习惯的药,现在却苦的咽不下去。
  但邬万矣没有放弃,他抖着手把药倒进嘴里,强忍着胃部的翻涌咽了下去。
  【何必呢】
  7008问。
  “我不想让他最后的旅程还要受到我的影响。”他哑着嗓子开口。
  能怎么办呢。
  他能怎么办呢。
  药很苦,可他不吃就会疼。
  ——
  乌云密布的大海翻滚着浪潮,在湿凉的风中层层翻涌。
  邬万矣一手撑着伞,一手帮坐在轮椅上的糜云金拢了拢衣服。
  虽然今天阴雨绵绵,但现在还是夏天,风是恰到好处的清凉,糜云金却穿上了厚重的风衣外套。
  邬万矣触到糜坐金冰凉的体温,指尖猛地一颤。
  可他很快就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将颤抖的手指藏在了身后。
  雪白的辫子整整齐齐地垂在糜云金的胸前,垂垂老矣的糜云金还是一如既往的优雅得体。
  他看着前方翻滚的海浪,低声说:“原来这就是大海。”
  糜云金的眼里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在风中脆弱的摇曳。
  邬万矣喉头一哽,难以抑制的酸涩涌到鼻尖。
  他原本想着他带糜云金来看海的那天,应当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茫茫大海映着太阳金光灿灿的倒影,连沙滩都亮的像洒下来的星尘。
  可他等不到了,糜云金等不到了。
  邬万矣紧紧地握着手里的伞,强压下心里翻涌的情绪,轻声问:“新的糜云金会开在大海里吗。”
  他嗓音沙哑地问起这个话题,自然到好像他已经接受了残酷的新旧交替。
  糜云金露出了一个笑容。
  “不知道,或许吧。”
  糜云金看着前方无边无际的大海,在乌云密布的风雨中,大海有种庞大又冰冷的威慑力,翻滚的海浪声更是强悍到能吞噬所有渺小的生命。
  不用晴空万里。
  气势雄壮的大海在风雨中卷起浪潮也很美丽。
  糜云金缓慢地抬起手,感受着雨落下时与海风一起翻卷的湿意,将那滴雨珠接在了手心。
  “谢谢,我很开心。”
  糜云金的生命没有孤独,也没有任何遗憾,邬万矣所给予他的所有东西都是最珍贵的收获。
  邬万矣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糜云金的身后,为他撑着伞。
  ——
  接连来的阴雨天让邬万矣的心情很糟糕。
  他无比焦躁于最后的日子是这种阴沉沉的坏天气。
  所以当感觉到明亮的光线照在他脸上的时候,他有种做梦般的恍惚感。
  看到空荡荡的床,他猛地愣了一下,随即他掀开被子下床,跌跌撞撞的想要往楼下跑。
  扑通一声摔在地上,他才从打开的窗看到在楼下浇花的糜云金。
  在糜云金开始枯萎之后,那些种在花圃里的沙漠玫瑰也蔫头耷脑的失去了精气神。
  此时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些花儿居然又有了一丝明艳的生机。
  一种熟悉的预感涌入邬万矣的心头,逐渐蔓延到他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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