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一盏油灯从游廊的拐角出现, 黑夜中缓缓走来一个人,等对方靠近了些, 光映在他的脸上, 羽生突然觉得这张脸好眼熟, 以前似乎见过,但一时竟没想起来。
  对方将食盒放在地上,掀起里面厚实的保温布,起身递给了羽生一碗热汤。
  “羽大人,夜里严寒, 喝点热汤暖暖身子。”男孩裹在黑色披风里, 礼貌说道。
  羽生被他的一声“羽大人”吓得不轻, 连连摆手,向他反复确认:“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只是执枢身边的侍从, 不是什么羽大人。”
  对方浅浅一笑,依旧举着那碗汤,笃定道:“没认错,既然恩人不喜欢羽大人这个称呼,我可以换一个。”
  羽生神色复杂地看向这人, 问道:“……什么恩人?”
  “奴……曾经叫做狗子。”
  羽生仿佛一下子被这个名字击中,愣在原地良久,半晌感慨地说道:“啊……我记得你,你现在……”
  羽生后退一步,上下打量起他。这才过了多长时间,男孩竟与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没了青涩和胆怯,眼睛也不再是湿漉漉的小心谨慎,他挺直腰板,披了件雅蓝交领长袍,小脸笼罩在油亮的绒毛间。
  但看不出傲慢,反倒多了几份应有的少年气。
  “过得很好呀。”羽生发自内心地祝贺他,“那你现在叫什么了?嘶……我是不是答应过你,替你向我主子求个名字?实在对不住啊,后来忙忘了。”
  “没事的没事的,王大管事给我起了个新名字。”
  “什么?”
  “承恩。”
  羽生愣了愣,说:“承、恩?承的是主子的恩?”
  “正是,”承恩笑了笑,“要不羽大人先把汤喝了?”
  “瞧我,现在喝现在喝。”羽生接过汤碗,一边细啜一边听承恩说道。
  “我现在负责瀚王府上所有日用度支,但心里总想报答执枢当日恩情,所以……”承恩忽然有些难以启齿,艰难乞求道,“所以可不可以让我侍奉侍奉执枢,只是在瀚城!绝不抢羽大人的位置。我想……想用倾尽所能让执枢舒服一些……”
  羽生看了看他,忽地笑出了声,浓郁的汤汁险些洒出,真诚道:“主子人很好的,不必这么拘着,你想伺候当然可以了,不过你得抓紧,等将军回来了,别说是你了,就连我都排不上,将军会把主子伺候得妥妥贴贴、舒舒服服。”
  承恩疑惑地皱了皱眉毛,试探问道:“将军?”
  当晚,羽生将承恩带到了云枕松房内,云枕松一边跨进门槛,一边解下大氅:“小生儿说的那个人……呢。”
  他话还没说完,一双手便轻盈地接过大氅,替云枕松脱衣。
  云枕松愣了一下,笑道:“你长大了,没以前稚嫩了呢。羽生,去把门口的书箱搬进来。”
  羽生熟练地干活。
  承恩尚未熟悉执枢的生活习惯,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不过很快他发现了一件事,执枢同下人的相处模式,同任何主仆都不同。
  云枕松和往常一样,向羽生吐槽今日的劳累:“……你一句他一句地说,翻来覆去不过那几件事,我听得头都大了,到后面懒得回应,干脆装死。”
  羽生弯腰搬来书箱,下一刻承恩跑来帮忙,他笑道:“谢谢啊……主子,你是不是头又疼了?今日不让下人进堂内,晚间的药还未喝,小厨房还煨着呢。”
  云枕松往床榻上一倒,闷声说道:“太苦,不想喝了。”
  羽生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去厨房取药了,他太了解主子了,嘴上说着不想喝,但也仅限于嘴上说说,把药送到唇边,喝得比谁都痛快。
  另一边,承恩为云枕松按摩起了脑袋,云枕松闭眼小憩了一会儿,等羽生再次回来,云枕松腾出一直手揉了揉承恩的发顶:“很晚了,去睡觉吧,我夜间不需要人守着,羽生也会去休息。”
  接连几日,云枕松都是高强度的办公,有时候关在堂内,一谈就是一天。
  *
  安然被李延请了过去,安然进去的时候,堂内只剩几个关系近的人。
  安然自带浑然天成的贵气和优雅,一头乌黑的长发并没有盘成复杂的发髻,仅用一根素雅发钗松松挽起大半,余下几缕青丝柔软地垂落在白嫩颈侧。
  “叫我来,”然然落座无声,腰背挺直如修竹,双膝微曲,“有何事?”
  “让小妹看一幅画。”李延命人将画递到她手里。
  安然敛裾垂眸,一猜便中:“与传闻中的遗诏有关?”
  画卷缓缓展开,安然一边看一边说:“韩琰如今已然无视众怒,登基当了皇帝,这遗诏是有是无,还重要吗?”
  云枕松回道:“重要,如果可以找到遗诏,彻底销毁,让韩琰这辈子只能姓‘韩’。”
  “嗯,也是。”安然忽然看出了什么,动作猛然一顿,“等等……”
  李延问:“察觉到什么了?”
  安然漂亮的眉头顿时紧蹙,她满心困惑,缓慢回答:“我记得……父皇不善画人像,他钟爱竹和梅……”
  李延对遗诏的思路,始终是用隐蔽的法子将信息藏起来,至于是谁画的,他倒没有多想。而心思细腻,对画技有深刻见解的李瑀,倒是为他拓展了思路。
  安然抬头看了看四周,下一秒邓画预测了她的想法,递来烛台。
  安然一愣,冲她笑了笑,埋头仔细研究,同时解释道:“父皇御笔,讲究飘逸洒脱,给人的感觉大多是虚浮的意境,可这幅画的笔意过于端凝,把人画得太细致,就连身后的酒楼,都如此生动,父皇可不会画成这样。”
  此话一出,众人俯身看去。
  正如安然所言,画中线条工稳沉着,苍茫老辣,透过人物嶙峋骨相,能感受到笔力间的韧性和内敛。
  “就算不是父皇画的,又有何用?”李延不断搓揉指尖的扳指,“小妹,我离宫早,不知道后来宫中有没有什么秘法,能隐藏纸上的文字,你替我想想。”
  安然苦笑两声,随口感叹道:“听七哥的。不过像这样的画技当属韩老丞相的最好,可惜父皇说过,他早已封笔……”
  云枕松猛然抬起头,安然公主无心的一句如同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响!
  韩老丞相?!
  无数思绪在一瞬间串成了完成的线。
  先帝病重时,韩老丞相一封密信,命令齐剑霜速回中州,北匈突然南下发动战争,紧接着,先帝与韩老丞相相继身亡,一事无成的太子继位,齐剑霜险些战死。
  这场故事,迎来了开端。
  苦苦追寻的遗诏,兜兜转转,最后竟也与韩老丞相有关。
  听闻韩琰与韩老丞相的关系不太好,自他死后,韩琰就没有回过韩府,一直住在外面。
  在所有人等待安然再发现点什么的时候,云枕松开口了。
  “在韩府,能找到答案。”
  李延听完云枕松的所有分析,在与他对视的刹那,双方凝重的目光说明了一切。
  他们怀疑,韩琰曾经通敌!
  甚至还让韩老丞相知晓了,至于遗诏,一直放在韩老丞相手里,原本应该给韩琰的,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孩子,最后心痛于韩琰的疯狂,到死也没把遗诏拿出来。
  *
  在第十日,好几天没睡过好觉的云枕松早早便睡了,那晚承恩起夜,特意去往主子屋外转了一圈,可好巧不巧,看到一个满身寒气的男人,带着身肃杀气息,在主子房门外踌躇。
  承恩震惊瀚府侍卫无能的同时,刚准备大声喊人,谁料男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肉眼都看不清他是如何来到承恩身前的,他一把捂住承恩的嘴,单手反绞承恩双臂,冷脸道:“喊什么,把枕松吵醒了怎么办。”
  “你……”
  “滚回去睡觉,这儿没你事。”齐剑霜将人往前一推。
  恰好巡逻侍卫经过,跪了齐剑霜,承恩这才反应过来,这人应该是羽生口中的“将军”。
  果不其然,第二日起床的主子,原本还一脸恹恹神情,在看到这位将军时,心情瞬间上扬起来。
  于是,能随意进出堂内的齐将军,成了全天伺候主子的人。
  齐剑霜事事亲历亲为,为云枕松沐浴更衣、擦脸束发、喂药哄睡。
  承恩多次吃惊于云执枢翻天覆地的变化,明明是一个手腕强硬、位高权重的执枢,为何在一个将军面前变得如此柔弱,他深深怀疑这柔弱是装出来。
  他的疑惑,终于在某天晚上听到主子房内传出“唔唔啊啊”令听者脸红的呜咽声后,得到了答案。
  翌日,主子晚起了一个时辰,齐将军前前后后端了许多桶热水进去。
  站在一旁不插手的羽生看出了承恩识破真相后的窘迫,宽慰道:“不要担心,被褥什么的,齐将军从不让我们下人浣洗。”
  屋内的云枕松听到了外面俩人的说话声,顿时红透了脸。
  他忍着羞耻,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你打算怎么解决?毕竟只是有个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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