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永熙帝需要的是争议, 以此昭告天下, 中州的朝廷没有成为他的一言堂,依旧有多方的声音, 依旧在正常运行。
他登基,不代表大宣走向沉沦,官场不是一片黑暗腐败。
此后,他也会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宣子民,他有当他们的皇帝的资格, 不过与李延相比,他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李延身后,既有运筹帷幄的谋士云枕松,又有骁勇善战的将军齐剑霜,和他对抗,少不了吃苦头。
齐剑霜暗中支援李延,顺利帮助他逃离胥信厚的追杀,平安抵达瀚城。
宫变后的第二十五天,李延在瀚城成立了另一个政权,后来的史书上叫做北宣。
大宣共有八州,北方四州划归北宣,共六百四十三万平方公里,三千五百万人口。
玄铁营正式与中州统治者决裂,弃爵弃官,变为北宣的唯一镇国大将军,掌握北宣所有兵力。
原青县的云枕松,不再只是一县县令,而位于北宣朝廷五千多位官员、谋士之首,瀚王一人之下,北宣众人之上,无论他人在何地,北宣朝堂、离瀚王最近的位置,始终留给云枕松。
*
齐剑霜等云枕松上了马,自己才翻身上马,驾马慢慢悠悠地来到云枕松身边,说道:“邓画护送你和公主,我要先去安排好巫峪关的防线。”
出了中州直接管辖地界,再往北便是巫峪关。
云枕松点了点头:“去吧,注意安全。胥信厚能杀就杀了。”
因为齐彦的缘故,云枕松现在平等地恨韩琰身边的每一个人,齐剑霜和李延更甚。
两匹马紧紧挨着,一匹白马,一匹玄马。
齐剑霜坐在玄马马背上,身后是即将出发的大军,一部分前往巫峪关,一部分分批次在攻打北匈的线路上扎营,为最后的大战做好援兵准备。
齐剑霜抬手命人送来一个长盒,递到云枕松手里,眼底是无法掩饰的悲伤:“这里是彦儿生前的物件……自己留下,或者……送给李延。”
云枕松略微惊讶地抬头,他掂在手里,盒子有些分量,推开盖子,他看见了里面的东西,估计齐彦从小到大能保存到现在的物件都在这个盒子里了。
他粗略翻了一下,有孩子用的木剑、木弓,有齐彦自己缝下姓名的护腕,也有他写下的为数不多的文字,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生前无人在意,死后珍重万分。
“好,好。”云枕松重复地说道,手无意识地拍了拍盒子,像是和齐彦再次有了联系。
盒子被羽生妥善收好。
齐剑霜探身在他脑门上亲了一口,伴随一句嘹亮低沉的“出发”,数万大军整齐划一地前进,战甲铿锵,铁蹄有力,大地跟着颤抖起来。
再次回到瀚城,早已物是人非。
见到李延,云枕松惊讶于他的变化,依旧是那副样貌,但全身气场已尽数蜕变。
李延如同被烈焰燃烧殆尽的华丽锦缎,昔日的风流恣意,只余下冷硬的灰烬,比几个月前更加不近人情。
“枕松,你来了。”
李延坐在上座,手掌张开,拇指和中指用力按在两侧的太阳穴,指腹不断地使劲捻揉。
曾经面对云枕松他们,眼眸总带有几分轻佻笑意,如今深陷眉骨之下,眼窝处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阴翳,那双眼睛黑如寒潭,冰冷、疏离、强势。
下人俯身请云枕松、邓画等人落座,久别重逢后,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瀚王……节哀。”云枕松说的这句话,不仅说给他,还是说给在场在乎齐彦的所有人。
李延放下手,正了正更加劲瘦的身子,他薄唇紧抿成一条凌厉的直线,嘴角再难寻觅漫不经心的弧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压抑的紧绷,他说道;“嗯,泓客怎么没来?”
“他先去了巫峪关。”
“有他在,我总能安心些。”李延皱了皱鼻子,好似是极力压制悲痛的情绪,“等他回来,我要向他请罪啊……”
在场所有人下意识猛地抬头看瀚王。
“不要说什么‘不必’‘不怪你’这类的话,倘若齐彦还活着,我是要随他喊泓客一句‘义父’的。”李延说得波澜不惊,好似他这样一位王,就该如此行事,没什么可吃惊的。
他无需言语,无需抬眼,单单是坐在那里,全身上下便散发一种无形的威压。
云枕松懂得他的情绪,自己身处李延当今处境,自己未必见得还如此理智。
他向羽生使了个眼神,羽生捧着齐彦的遗物上前,他沉重地说道:“里面是齐彦的一些旧物,你都拿去吧。说实话,起初知道你对齐彦的感情,我并不是很赞许,总觉得爱是自由的,不带强迫性质,但后来逐渐了解了齐彦,方觉你同他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内敛、不善言辞、喜欢却不说出口,而你外放、花言巧语、喜欢巴不得昭告天下。”
在听见对齐彦的评价时,李延周遭的气氛有了些许变化,冰冷的脸上露出浅淡的笑意,他完全忽视了云枕松有些冒犯的言语,仅因云枕松三言两语为他勾勒了一个生动的齐彦而开心。
李延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第一眼便瞧见了齐彦经常佩戴的那枚筒形扳指,上面有一道清晰的凹陷弧形沟槽,那是齐彦长时间佩戴扳指练习射箭所致。
李延碰触扳指的瞬间,突然像是被烫了一下,心脏一颤,他能从这个盒子里找寻活着的齐彦,只要找出任何一点李延未曾在齐彦身上了解过的,他都能回味许久许久。
李延郑重看向云枕松,眼中有些发亮,说道:“谢谢,真的谢谢。”
在那一刹那,云枕松敢肯定一件事。
在李延心中,再也不可能有人超越齐彦了。
邓画默默叹了口气,她年长一些,见过的生死比他们都多。
她缓慢地环视,她不知道等一切结束了,几人离世,又有几人生还。
一直沉默的邓画开口:“瀚王。”
李延道:“嗯?”
邓画一字一顿地说道:“死别之后,每一刻时间的流逝,都在不断靠近重逢。”
*
堂内,一众先生和谋士七嘴八舌地在讨论,李延和云枕松从后面走出来时,一瞬间安静下来。
李延落座,指节分明的手掌随意搭在扶手上,那枚属于齐彦的扳指安安稳稳戴在他的拇指上。
身旁的云枕松一袭素青衣袍,安静地坐在李延的右手下首的次位,他抬手轻轻拨弄了一下面前矮几上的小巧香炉,逸出一缕清冽的松柏冷香。
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谋士走出,清了清嗓子:“中州地界,势必夺回。冬季尚未度过,等到开春了,韩琰一定会有动作,到时候让他抢占先机,恢复南宣民生,再想夺回就难了,所以与北匈十九部的战争,开春之前,一定要结束。”
李延手中不断摩挲着扳指,拇指按在那道凹陷上,问道:“兵家输赢,哪有那么容易预测,你有其他的想法,但说无妨。”
“同北匈讲和。”
云枕松抬眸看向他。
李延不说话,堂内寂静无声,一根针掉落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讲和?”李延淡淡道。
“正是。”
就在这时,邓画站了出来,说道:“不知您老打算拿什么东西议和?女人?质子?粮食?银子?我们尚有一战的力量,为何要主动同他们议和?”
“我们玄铁营不怕死。”鲁仪沉声说道。
“那是自然。”另一人说道,“可是眼下不应该全力以赴夺回中州,统一大宣,为小齐将军报仇吗?”
李延顿时皱了皱眉,还未开口,一旁的云枕松突然笑出了声。
只听云枕松很细微地摇了摇头,语气温和:“这位大人,您可能不太熟悉北匈和大宣的战况,两方打了长达三辈人的仗,哪里这么容易讲和呢。倘若如您所愿,与北匈议和,可能会换取一年两年的安稳,可是,五年十年呢?时至今日,齐将军已经用三十多万人的战亡与数十年的坚持削弱了北匈的实力,动摇了他们的根基,现在放弃,不是你上下嘴皮子一动就能抵消掉的。”
众人心惊。
云枕松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巨石砸在平静的水面上,泛起圈圈涟漪。
“再有,”云枕松的笑里没有愉悦,全是冷漠,“逝者已逝,再被你拿来编排,是不是,不太好?”
那人瞬间瞪大了眼睛,全身汗毛竖起,冷汗直流。
他惊恐地、小心翼翼地看向瀚王。
下一秒,只见瀚王抬眸,眼底的幽深,深不可测。
第72章
云枕松温柔地说道:“齐彦不一定会希望瀚王为他报仇, 不过一定会希望他效命了一辈子的玄铁营打胜仗。”
从白天到黑夜,堂内逐渐亮起了暖黄的灯烛,像是把黑夜烧出一个洞来。
羽生约摸着时间, 拿上将军亲手为主子做的大氅, 早早等在堂外。
瀚城更靠近沙漠, 气候比其他地方都要干燥,夜里寒风一吹, 感觉能从身上刮下一层皮来。羽生缩了缩脖子,原地跺脚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