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齐剑霜和云枕松心中有同样的疑惑,在对视的刹那,真想仿佛一道闪电穿越大脑,恍然大悟。
  只有可能是先帝的手笔。
  可先帝为何这么做呢?
  云枕松沉吟片刻,拍了拍齐剑霜,道:“你继续说。”
  齐剑霜再次陷入回忆,他从未在意过的细节,在此刻被一一捡拾,少时只会在某一瞬间感到不合理和奇怪,过后根本不会细究,但就是这些个瞬间,才构成波谲云诡的真相。
  *
  齐剑霜和韩琰年纪相仿,二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国子监的堂室。
  十几岁的齐剑霜对儒家经典提不起一丁点兴趣,先生一张嘴,齐剑霜就昏昏欲睡,然后他的脑袋“咣当”一声砸在了书案上。
  堂室里的孩子全部看过来,先生是个又高又瘦的老头,捋着他的白胡子走到齐剑霜身边,缓缓开口:“《礼记》云‘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今问冠婚丧祭之仪、乡饮酒之礼,如何维系人伦、安定邦国?”
  齐剑霜如是回答:“不知道,一个都没经历过。”
  “你这孩子!”先生被他怼得一噎,“你叫什么名字?哪家的孩子?”
  “玄铁营齐晁之子,齐剑霜。”
  此言一出,不光是学生,就连生气的先生都惊了惊。
  齐晁是何等人物啊!镇北大将军!一生从未打过败仗,其与妻子萧熙共同守护着大宣安宁。据说北匈吃人肉,喝人血,生来暴虐可怕,要是没有这对夫妻守在北疆国界线上,北匈早南下侵袭中原了。
  齐晁和萧熙军功赫赫,他们的勇猛和强大家喻户晓。
  在当时,人人都以他们二人是大宣人为荣。
  “你就是齐将军的嫡子啊。”先生把戒尺攥在手心里,感叹道。
  齐剑霜这人吃软不吃硬,态度一下子放尊重了:“先生,弟子才疏识浅,甘愿受罚。”
  “不、不罚了……”
  “要罚的,要不弟子去外面罚站吧。”说着,齐剑霜不顾先生阻拦,抬脚往外头走。
  晌午日头最大,太阳仿佛能把人晒化,风静止在半空,不行分毫,一出堂室,滚滚热浪席卷而来,糊了齐剑霜一脸。
  齐剑霜“啧”了一声,打算找个阴凉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走过大殿前的汉白玉石桥,桥下池里有几尾红鲤鱼,天一热就在假山下吐泡泡,齐剑霜拾起几块石头,打了几个水漂,把红鲤震得四处乱游,齐剑霜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随后又路过崇志堂,里面基本都是年纪少小的孩子,古籍文字聱牙佶屈,孩子们磕磕绊绊地跟读,听起来又好笑又催眠。
  齐剑霜逛得满头大汗,终于寻到一处碑亭。
  里面坐着一人,坐姿笔挺,檐角铜铃和树梢夏蝉合奏,都没打扰到这人翻书的速度,齐剑霜本不愿打扰,他一言不发地进入,躺在美人靠上,枕着双臂,翘起二郎腿,好不惬意。
  那人仅瞥了齐剑霜一眼。
  不过,齐剑霜这觉没能睡着,因为那人从冰鉴中拿出半块西瓜,绿皮红瓤,瓜皮上沁这水珠,冒出的冷气让齐剑霜倏地睁眼。
  他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他手里的西瓜。
  “你要吃吗?”那人问。
  “吃。”齐剑霜立马翻身而起,大马金刀地坐着,两三口啃完了冰西瓜。
  他一抹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韩琰。”
  “没听过。”齐剑霜说话从不绕弯子,他笑道,“我叫齐剑霜,交个朋友?”
  齐剑霜发现韩琰和他一样,不愿受拘束,只不过韩琰的抗拒更加内敛,不像齐剑霜直接把“别管小爷”四个字写在脸上。
  齐剑霜还问过韩琰不什么不去堂室上课,韩琰自信答道:“先生教的太慢,我早学会了。”
  “啧,这有什么好学的,一堆空话。”齐剑霜不屑一顾。
  没想到韩琰竟表示认同:“我也觉得。”
  齐剑霜惊道:“那你还学?”
  “没办法,父亲让的。”
  齐剑霜没再说话。
  自此之后,齐剑霜经常带韩琰上山抓野味,下河捞肥鱼,一个夏天玩得不亦乐乎。
  韩琰从未如此痛快过,学业难免被搁置,等韩老丞相发现时,韩琰已经无法遮掩,他被罚了一个月的禁足,齐剑霜上门求过韩老丞相,说都是自己怂恿的,想一个人大包大揽。
  韩老丞相以礼相待,缓缓道:“是小儿定力不足,怨不得旁人,齐小公子请回吧。”
  眨眼间已至秋日,天气逐渐凉爽,齐剑霜练剑的时间也多了起来,他到十二卫所偷学,有时被发现了,也心甘情愿接受惩罚,从不扭捏作态。
  赶上十二卫所休沐,齐剑霜就会放在自家院子中的树杈上,院中果子成熟,结出一串串诱人的果实,他稍一伸手就能掰一个果子,边啃边赏景。
  白天如此,一到晚上,他就流连于各处酒楼,吃酒听戏,好生快活。
  先帝率先看不过去,勒令齐剑霜赶紧滚回国子监上学,要不然断了他的钱财。
  齐剑霜玩也玩够了,于是乖乖回了国子监,在堂室再次和韩琰重逢。
  “好久不见啊,”齐剑霜熟络地打起招呼,“韩琰。”
  韩琰表情淡淡,随口“嗯”了声。
  同齐剑霜玩了一个夏天的韩琰,好不容易从一个清冷公子变得有人气儿了些,禁足一个月,韩琰又被锁进了喜怒不显的壳子里,一板一眼的。
  齐剑霜抽走韩琰手中的书卷,道:“走,我一会儿请你吃酒。”
  “不了,我还要接裴弟下学。”韩琰动作丝滑地又换了一本书继续看。
  把齐剑霜看笑了:“你倒是不挑,随便一本翻开就读。”
  “我真服了你们韩家了,屁事真多。”齐剑霜摆摆手,“我陪你去接韩裴,然后再去酒楼,你当我很闲吗,我是为了给你赔罪才请你吃饭的。”
  韩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我没怪你,你不用自责,吃饭就免了吧。”
  “操,你是尊佛啊,请都请不动!”齐剑霜怼了下他肩膀,韩琰身形一晃,手没拿稳,眼见书要掉在地上,齐剑霜眼疾手快地接住,随手扔在另一张桌案上,坐在桌案前的同窗被吓了一跳,面带愠怒,抬眼扔过来的人。
  “对不住啊!”齐剑霜说最后一遍,“你到底去不去!”
  韩琰被他吼得火气上头,一拍桌子:“去!看我不好好宰你一顿!”
  登时,齐剑霜痞笑两声。
  钟鼓敲响,先生夹着书卷款款进入,又是一场枯燥乏味。率性堂比崇仁堂下学早一点,等二人赶到崇仁堂,正好赶上他们陆陆续续出来。
  可等了半天,也不见韩裴踪影,齐剑霜随手拉住了一个路过的学生,指了指里面:“见过韩裴吗?”
  学生眼神躲避,闪烁其辞,一看就知道韩裴出了事。
  果不其然,韩裴被同窗堵在墙角,他比同龄孩子要矮一些,眼下四个人围他一个,韩裴更显孤立无援。
  “你妈妈是妓娼!你有什么资格和我们一块上学!”
  “就是就是!你不配被先生表扬!”
  他们开始上手推搡,韩裴憋着一股劲,无论他们如何挤兑自己,他都没掉一滴眼泪。
  齐剑霜问:“哎,你不帮帮你弟啊。”
  韩琰快步上前,费劲扒拉开他们抓在韩裴肩上的手,怒道:“放开!不许欺负我弟!”
  “韩琰?”正二品官家的嫡子嗤笑道,“你没长脑子啊,你俩不是一个妈生的,叫那么亲干嘛。”
  一个刚到齐剑霜肩头的公子哥趾高气扬道:“这是我和韩裴的私怨,你别多管闲事啊。”
  韩琰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更没半点武力,他把韩裴挡在身后,试图带韩裴离开。
  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孩子铆足了力气阻拦,势必要给他俩不痛快。
  一直在看戏的齐剑霜对他们的行经感到厌烦,他抬脚走进:“喂,你们几个差不多得了啊,别太过分。”
  几人循声望去,刚才说“这是我和韩裴的私怨”的那人不爽道:“你又是谁啊?长得跟块炭似的。”
  “嘿你这嘴,”齐剑霜轻而易举地把他拎起来,然后丢远,“我是你爷爷,赶紧回家吃饭去,私怨俩字会写么就跟我在这儿嚷。”
  他能明显感受到自己和眼前这人的力量差距,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瞪着齐剑霜看了许久。
  齐剑霜凶狠地往前一凑:“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小孩吓了一跳,手臂一挥,气鼓鼓吩咐道:“我们走!”
  “哎,慢着。”齐剑霜抬手指了指被他们扔到地上的韩裴的书箱,慢条斯理道,“这些,捡起来。”
  几人没动。
  齐剑霜笑了下,浑身散发着与国子监这等高雅之地格格不入的混不吝气质:“要么书躺地上,要么你们躺地上,选一个吧,少爷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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