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白观玉低头望他,眼底深处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沉色,轻声问他:“我若真死了,你愿不愿为我戴孝?”
贺凌霄猛地抬头看他。
他蹙眉瞪着他,心底的火又烧起来了,“不戴!”
白观玉:“为何?”
“……操。”贺凌霄小声含糊骂了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师尊到底想说什么?”
白观玉瞧着他,没说话了。风又起来了,吹得他袖袍微微翻飞,竖领高扣,衬得他一双眼沉静不已。贺凌霄叫他这目光看得莫名空白了一瞬,听白观玉说:“何处学来的秽语?”
“……”贺凌霄下意识往后一指,果断祸水东引,“跟顾芳菲学的。”
白观玉的目光往后一挪,再静静移回他身上。
贺凌霄也跟着往后看了眼,这才发现大殿里空荡荡的,早没半个人在了。贺凌霄人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顾芳菲和李馥宣两个人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就知道这俩人不可能睡得这样熟!
白观玉没再出言了,站在那看他。贺凌霄攥着殿门心下天人交战片刻,末了松了口,脚下往后一退拉开门,道:“师尊请进。”
白观玉一顿,没有动。
贺凌霄是低着眼睛,见他不动狐疑地偷偷看他一眼。白观玉紧抿双唇,显得他那本就看起来冷肃的薄唇更冷肃了。良久,抬步踏进了门槛。
贺凌霄将殿门合拢了,习惯性地拿袖子将大殿的椅子擦了擦,回过身见白观玉依旧没动,还是只看着他。贺凌霄道:“师尊?您坐。”
白观玉只好坐下了。
他抬起眼,瞧着贺凌霄,手边桌上烛火笼在琉璃罩中,在他苍白指节缀上交错的花纹。贺凌霄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忽然毫无预兆地掀起衣摆,就要对着他跪下来。
白观玉迅速拿拂霜剑鞘抵住他的膝盖骨,止了他的动作,问:“做什么?”
贺凌霄也愣了下,“我出言不逊顶撞师尊,又口出秽语,要向您……认错?”
白观玉沉默了下,道:“不用。”
“不用跪我,起来。”
贺凌霄“哦”了一声,站起来了。两个人一坐一站,谁也没有先再接着说方才的话,寂静片刻,听白观玉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来:“此字你从前亦说过。”
“……”贺凌霄抬头望天。
白观玉道:“常说?”
贺凌霄望着光秃秃的天花板,心想说了秽语就算了,再加诳语就是罪加一等,只能承认了,“……嗯。”
他等了一会,却迟迟没等来白观玉的斥责声,连“下次不可”这种话也没有。便偷偷瞄了他一眼,见白观玉静静坐着,也确实没有什么责怪他的意思。
贺凌霄站了一会,在旁边的椅子坐下了,问他:“师伯他们呢?”
“论事。”
贺凌霄:“那您怎么没去?”
白观玉看着他。
……当然是怕他睡不着又出来寻自己,这才在门外等着。
只是贺凌霄完全不知道,看他不答,也就没接着问,本就是随口起得一个话头,主要是怕气氛太静他实在受不住。白观玉道:“近日可有觉血气躁动过?”
叫他这样一提,贺凌霄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几日异象突生邪气暴增,但他却没再觉得心神不宁过了。有可能是因为这几日脑子里都叫白观玉的事塞满了,暂时腾不出空余想这些东西。答他:“没有。”
白观玉点了头,道:“金咒能稳你心神,定你灵台清明。手伸出来。”
贺凌霄依言伸出手。
拂霜剑鞘抵在他掌心,银器冰凉的寒气瞬时顺着他的肌肤爬了上去。贺凌霄不解他何意,下瞬便觉阵阵真气清泉般涌进来,轻缓在他体内转了一圈。贺凌霄就明白过来了,他这是正以拂霜作引用真气洗涤去他体内邪气。
……不过做什么非得用拂霜剑作引呢。
更叫人一言难尽了。
片刻后白观玉将拂霜从他掌上撤回去,嘱咐道:“你体质特殊,若觉异样,要立即告诉我,可听到了?”
“听到了。”贺凌霄古怪地拿指尖蹭了把掌心,犹豫了下,道:“弟子有一事不解,若先前我所想真是对的,六恶门开与不开真和弟子有关联,我要怎样才能避开?”
白观玉说:“不看,不听,不想。”
“当个甩手掌柜就行了?”贺凌霄问,“关键是,弟子现如今真一点头绪也没有啊。”
“我会看好你。”
“师尊看好我?”贺凌霄叫他这话说得好笑,一时得意忘形,“师尊怎么看好我,还能十二时辰把我拴在腰带上不成?”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静下来了。
白观玉瞧着他,半面侧颜叫烛火映着。贺凌霄猛地哑了言,默默将撑在扶手上的胳膊收回来了,艰涩道:“……弟子失言。”
白观玉的手指轻轻敲着桌案,视线收回来,无声无息投到了那盏跳跃的烛火上。
“真咒在你腕上,邪祟不得近身,不会再有邪物来扰你。”白观玉敲着那桌案道,“其余事你不用烦心,有我在。”
贺凌霄眼睛一眨,抬眼看他。
白观玉没有看他,竖领端庄扣着,高挺的鼻梁上也染上了一点烛光,眉眼深刻,眼睫低垂,在他苍白的皮肤上隐映出道道纤长的影子。
“东真体内太巽仙光来源或与你师祖有关。为何尸骨埋在此地还在探查,太巽三神殿中供着的神像已命人取出看,里头供着的确实是生人骨灰不错。”
贺凌霄听得入神,“是谁的?”
白观玉:“骨已成灰,灵气尽失。难辨到底是谁,但能肯定也是位仙门中人,且修为不会浅薄。”
“仙门中人,修为不浅。”贺凌霄思量道,“这样的人仙门里有多少,当时死了这样一个人都没人知道?还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狸猫换太子?”
贺凌霄手指一顿,忽然想到三神殿受太巽百年香火,这骨灰存在三神殿受了所有弟子来回拜了这么多年,香火昌盛不断,这骨灰的主人是得享了多少年仙家福泽啊?再世投胎为人说不定都得好运缠身大富大贵。
“师尊。”贺凌霄小心地问:“师伯是真的吗?”
白观玉说:“真的。”
“您怎么能确认的?”
“太巽真人福泽,伪造不出。”
“那谁说得准?师祖的遗骨都能作伪,那丁景都能装着我呆在太巽三百年,只靠这个怎么能说得准?”
这话出口,白观玉却不说话了。
“尸骨当年是无人想到。你……那是我错。”
贺凌霄也叫这话说得哑言。白观玉当时失了肉身,抽了情丝,九锢咒禁身,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只好道:“师尊说不是就不是吧,听师尊的。”
白观玉瞧向他,火光在他眼皮上轻轻一动,“近来不要乱跑。”
“……哦。”贺凌霄说,“弟子知道。”
白观玉道:“勿多思。”
贺凌霄:“知道。”
“有事要说。”
“知道。”
“勿要胡乱跟人搭话。”
“……”贺凌霄心想这是拿我当三岁小孩了?嘴上说:“知道,知道的。”
白观玉定定看了他一会,道:“睡吧。”
贺凌霄应了声,伸长了手臂要去灭桌上的烛台。这一伸手,衣裳稍稍扯下来了些,露出他脖颈后鲜明无比的一点红,叫黑发半遮半掩,青紫一圈齿痕。
白观玉双目猝然睁大了。贺凌霄刚吹灭了烛火,哧一声余留道渺渺青烟。正要回身,却忽听身后人剧烈闷咳了一声。他人一愣,扭头去看,见白观玉五指紧攥着扶手,用劲之大,叫他手背筋骨分明绽出,指腹青白。
但最难忽视的,还是他白衣上醒目的一团红,那是团猩红的……精魄。
白观玉如今没有肉身,吐不出血,轻易也不会引得这样心神大动。贺凌霄人都吓傻了,惊愕道:“师尊?!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师尊!”
他伸手要去扶白观玉,还未碰到他,便叫他反应很大的挥袖拂开了。贺凌霄顿住了,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这样,听白观玉接连又闷咳两声,平复下来,失态也只那一瞬间,“……无妨。”
“无妨?”贺凌霄道,“师尊,您都吐血了!”
白观玉重坐正了,面色复又变回了一片淡然,抬手将自己衣上那团血红抹去了。眨眼功夫,干干净净,好像刚才种种都只是贺凌霄的幻觉似的。
“什么事都没有,休息吧。”
“……”贺凌霄满心错愕,“师尊,您是当弟子瞎了?你把它抹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您到底怎么了,您不告诉我还叫我怎么休息?”
白观玉静了片刻,平生头一次说了谎话:“锢咒反噬,没事的。”
贺凌霄愣了下,“为什么会……突然反噬?”
“邪气旺盛时难免如此,无碍。”
贺凌霄半信半疑,“……还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