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贺凌霄试探着问他,“师尊,师祖他老人家当年与你们关系很密切吗?”
  “嗯。”
  “有多密切?”贺凌霄说,“像我们这样?”
  “……嗯。”
  贺凌霄觉得其实也说得通,他和他娘的事说起来是差不多的。他能把他师尊气成那样,师祖年纪大了,一气之下重病辞世也不是不可能。想到这里,贺凌霄犹豫了下,问了他方才就想问又不敢问的:“您为什么……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自裁?
  他没能问出来,但白观玉明白。白观玉说:“想去找你。”
  贺凌霄心下一动。
  “若我真死在六恶火中,魂魄早碎了,师尊,您可能也……找不到我。”
  人死了会去哪里?这是凡人千古也难解的命题。
  虽脚下有地府,但像他师尊这样的得道真人,按理已不能算是尘世凡人,不登黄泉,不见判官。虽他们总称道门中人身死为“登真”“羽化”,可谁也知道那不过都是漂亮话,要是飞升成仙这样容易,那天上的人早就比地上的人还多了。
  倒是有言说道门中人死后登祖师殿,过莲花香炉熏出此生功德罪愆,再由真君一一决判。白观玉说:“夜深,不易多思。先去找个地方歇下,明日再说。”
  “……是。”
  白观玉在他腰上轻轻拍了下,示意他先站起来。贺凌霄蓦地回了神,这才发现俩人的姿势,面皮一热便火燎了似的跳起来了,“弟子得罪……”
  白观玉站起来,将方才从地上拾起来的一物递给他。
  是把通体竹青色的剑,他的长秋。
  贺凌霄下意识伸手去接,想起这剑曾用来做过什么,僵硬地顿在了半空,久久再没动了。
  白观玉看他僵住,沉默片刻后轻叹了口气,转腕将长秋收回,换成了一柄银白的长剑,“拿着吧。”
  贺凌霄一愣,目光倏然转去了白观玉脸上。看他面色平淡,好似给的不是他的本命剑拂霜,而是随手折的根青竹一样。贺凌霄对着他的眼睛,半晌反应过来,“……不。”
  “不,不用了师尊。”贺凌霄说,“弟子身无真气,拿了您的拂霜也是折辱。弟子用长秋就好,长秋剑是您百年前赐我的,弟子就用那个就好。”
  白观玉垂眼瞧了他一会,收回了拂霜剑,重又递出了长秋。
  贺凌霄双手微颤,缓缓接下来了。
  他的长秋剑。
  百年前白观玉亲手铸给他的长秋剑。
  这把剑曾经……曾经……
  贺凌霄忽一把紧攥住长秋剑柄,用力之大,直硌着他掌心薄薄的皮肉。随即他掩饰似的快速将长秋收入腰间,问:“师尊,咱们接下来去哪?”
  白观玉说:“客栈。”
  “好……嗯?”
  白观玉说:“你累了。”
  贺凌霄愣了下,他累了?他累了吗?
  他刚睡了一觉醒来,什么也没干,他累了吗?
  贺凌霄欲言又止,可一对上白观玉黑且沉静的眼睛,嘴里的话就拐了个弯,“……对,弟子累了。”
  片刻后,等贺凌霄安坐在这小镇中的客栈时,人还是有些懵的。
  夜深,出来迎客的只有一位哈欠连天的店小二。客栈里自然也没有点灯,贺凌霄上楼梯时左脚绊右脚险些摔下去,幸亏白观玉稳稳扶了他一把。等进了房,白观玉挥袖点亮了烛灯,照亮了他眼前一小方天地。白观玉转身要出门,贺凌霄下意识站起来跟了两步,问他:“师尊去哪?”
  白观玉回了身,“找店家要水。”
  “要水做什么?”
  “替你净身。”
  贺凌霄愣了下,问他:“师尊替弟子施个祛尘诀不就行了?”
  “法诀不能代替所有,用水对你身体好些。”
  眼看白观玉说完这话就要出去,贺凌霄急忙跟上,起身太快,险些又把自己原地绊个跟头,“我跟您去……弟子跟您一块去!”
  白观玉看了他一会,允了。于是贺凌霄就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跟着他叫醒店小二给了丰厚银钱,跟着他再上楼回房,片刻后店家将盛满热水的木桶抬进他们屋子里,白观玉又起了身要出去,贺凌霄忙道:“师尊去哪!”
  “……”
  白观玉说:“等你净身后我再回来。”
  这话说的,贺凌霄狐疑地揪起自己的衣领闻了闻,只闻到了皂角的味道,问他:“师尊,弟子是熏着您了吗?”
  白观玉:“……”
  他轻叹了一口气,“没有。”
  “没有您出去干啥?”贺凌霄说,“外面这么黑,您要去哪?”
  白观玉这回没看他,对着门板默了好一会,说:“你净身,我在这里做什么?”
  贺凌霄下意识想说“您在这怎么了”,他们是师徒,又同为男子,有什么好避讳的?可这话刚到嗓子眼就像被堵住了,莫名其妙就觉得有点热,让他不太敢再看白观玉的白衣,讷讷道:“哦……哦。”
  白观玉没有再答他了,推开了房门,贺凌霄又喊:“师尊!”
  “怎么?”
  “那什么……弟子很快的,一炷香,不,一刻钟就好!师尊记得快些回来啊。”
  白观玉重又合上了房门,回身在他木桶边放了个东西。
  贺凌霄看过去,是他的拂霜剑。
  他心下轻轻一动,清楚白观玉的意思——剑在即我在。
  “好。”白观玉说:“一刻钟。”
  房门轻轻合上了,这一回贺凌霄没再出声叫住他。屋内半点声音没有,桌台上烛火光影摇曳,将水面渡上一层温和的暖光。贺凌霄三下五除二剥了衣服进去,动作飞速把自己收拾干净了,折腾来折腾去水温竟一点未变,也分毫没溅出去。他侧头看,见木桶侧壁上有道白观玉刻下的金咒。再转头瞧,布巾和一套换洗的衣物整整齐齐叠在他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也不知白观玉是从哪里变出来的,压在他那柄拂霜剑下面。
  贺凌霄一时没忍住,额头抵住木桶边缘,闷闷笑了起来。
  他师尊有时候还真是……真是怪可爱的。
  贺凌霄伸手拨弄了下拂霜剑,摸过他银绞的剑纹。白观玉行事风格简洁,衣食住行都不喜繁冗,剑也只是柄剑,没有剑穗,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他真是怀疑要不是那些剑纹有法力加持,白观玉可能连这点银丝都会一并撇去。
  水珠沾湿了拂霜剑鞘,留下道水痕。贺凌霄轻轻摸了两下,收回了手,脑袋侧靠在木桶边缘,忽然想起来他小时候拿着拂霜剑学剑招。说来好笑,旁人家的师父教导弟子多半都是从木剑铁剑开始,怕划伤也怕小弟子初学制不住。白观玉偏不,第一回教他使剑拿的就是自己的拂霜,使得贺凌霄每回练剑都分外心惊胆战。不过也是好在有此经验在前,他后来再拿任何名器或对阵任何名器,也就从未再怯过场了。
  贺凌霄又伸手摸了摸它。
  房门被人轻敲了一声,没有出言。贺凌霄知道那是白观玉,猝然回了神,不知道为何有些慌乱,喊了一声:“师尊等等!”
  外头人没有再动了,烛火映出白观玉投在门板上的剪影,果然是安静的在等。
  贺凌霄手忙脚乱擦干净身子,上蹿下跳套好了衣服,弄得水声哗啦直响。他实在不敢叫白观玉多等,分明是他说一刻钟就好,外袍套了一半,嘴里叼着腰带急急开了门,含含糊糊说:“好了,好了,师尊我好了!”
  白观玉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二,估计是又得了银钱,笑得见牙不见眼,等着把水桶抬下去。白观玉顿了下,伸手将他外袍合好了,“急什么?”
  两个小二动作麻利,眨眼抬了水桶出了门。房内又只剩他们两个人,贺凌霄头发还湿着,不好说是因对着他的剑发呆才忘了时候,对着他灿烂笑了一下。
  白观玉将他的发尾拢在掌心,真气挥出,将他发上水汽烘去了。贺凌霄倒是乐易,又瞧见他手上拎着个小包,问他:“师尊,您手上拿的什么?”
  “找店家要的吃食。”白观玉手指理了理他的发丝,“饿了吗?”
  贺凌霄本想说不饿,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又拐了个弯,道:“……嗯,弟子饿了。”
  白观玉说:“夜深,勿食太多,稍稍填些肚子就可。”
  贺凌霄连连点头,布包一打开,里头是些好储存的糕点面饼,想来时下夜深人静,也没人能起灶烧火,店家应当是把厨房里头的存货都拿了一点出来。贺凌霄随便拿了个东西要塞入口,想起来什么又放下了,道:“弟子为您沏茶吧?”
  白观玉:“不用,你吃。”
  他吃东西白观玉看着,这怎么这么奇怪呢?贺凌霄迟疑了下,挑了块最好看的递给他,小心问他:“师尊您吃?”
  “……”
  白观玉看了他一会,接下来了。
  这就像样多了。贺凌霄塞了块糕点进嘴,嫌头发披着碍事,想着反正等会也还是要脱,干脆拿腰带草草在颈后束了起来。当然不如发带好用,系得松松垮垮,东一缕西一簇掉下来许多,胡乱垂在他肩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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