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贺凌霄应下,再背着谢寂奔上小道。他想起来从前曾去过的秋道山,那里本就是阴气鼎盛地,又常年无人踏足,能叫他们稍稍躲些时日。等先把谢寂养好,保住他的命,醒来再商讨接下来如何。还是会有办法的。
只是可惜。
第七日落日时,还是叫仙门中人追上了。
这回追上来的不止华易,余下众仙门也一同来了。修真界说得上有头有脸的人应都在这,贺凌霄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有值得仙门这样兴师动众的一天,放眼只看群山之上伫满了御剑而来的修士,千山万壑不见出路,数千个人,数千把剑,团团将他二人围在其中,如一脚误入万仙窟洞,他站在地上,只有抬头仰望的份。
闻山,芫兰,奉雪——见过的没见过的,从前待他慈爱或温善有礼的,如今脸上都是同样的表情,同样的横眉冷对。太巽山人自然也在,盖御生立于首位,元微蹙眉紧随其后,身后太巽众弟子直直看他,面上神情半不解半犹疑,只白观玉不在——他师尊没来。
贺凌霄背着谢寂,脚下微微往后撤了半步。
还未等他后撤的半步落在实处,便有道金光自地底直刺而出,削去了他的退路。贺凌霄只得站直了,事到如今,是真再无半点余地可退,他面上表情相当阴冷,没说一句话,紧握住了腰间的长秋剑。
“贺凌霄。”长到如今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盖御生连名带姓的叫过他,“把谢寂交出来,放下剑,跪好了。”
盖御生这样说还是想留他一命的,他是想将贺凌霄带回太巽私下处置,总比众目睽睽下剿杀了好。可惜贺凌霄不从,他一字一顿,清晰道:“我不。”
“你真是疯了。”元微怒斥道,“早说留着你就是个后患!不如早早杀了!还不快认了罪把那邪修放下,给我滚回来!”
贺凌霄还是说:“我不。”
太巽众弟子面面相觑,不晓得那邪修到底给贺凌霄灌了什么迷魂汤。天上众修士沉沉压着他,盖御生沉了脸,问他,“贺凌霄,你真要就此背弃太巽?”
未等贺凌霄答,闻山率先出言道:“如他这般邪魔外道到底有什么好慈悲的?我华易两条人命不能白白算了,行道当断不得有私!他犯下如此过错怎可还算道门中人?邪魔祸世,就地杀了也罢!”
贺凌霄说:“都说了我没杀你们掌门,你是耳朵聋了?”
“你!”闻山怒道,“小子!我如何也算你的长辈!你怎敢口出狂言!”
“你都说了我不再是道门中人,你又算哪门子长辈?”长秋剑出了鞘,剑刃闪着冷冷寒光,“我口出狂言,你血口喷人,刚好相抵了,谁也不欠谁。”
“放肆!”旁侧有位修士道,“你初入道门我就早知你会有今天,随了你娘陈秋水那个孽畜,为鬼做蜮,狼子野心!早说有其母必有其子,你们母子二人还真是同样的祸害,叫人作呕!”
贺凌霄猛地转了头,阴森森道:“是,我娘是陈秋水,然后呢?”
那修士叫他寒气瘆人的眼神瞧得一僵。
“陈秋水到底是做了什么天道不容的大恶事?也值得叫你们如此念念不忘数十年?你说她罪不容诛,她是害过你的性命,是杀过你的手足?你如今还有一张嘴在这跟我叫嚣,我倒看你吃得满脑肥油也挺自在!自诩什么嫉恶如仇到这来叫嚣,你又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你,也没听过你的名字?你修行数年,可又做过什么叫天下人拍手叫好的大好事?”
修士叫他这话噎了下,嘴硬道:“总比你这样的小人好!”
“是。”贺凌霄森冷道,“我是叛徒和妖修所出,我天性不善,我为鬼做蜮,狼子野心。”
盖御生自“陈秋水”这名字一出来便沉默不言,长眉紧锁,眉宇间竟是有些悲痛的意味在,“贺凌霄,放下剑,交出谢寂,随我回太巽去。”
“我不。”贺凌霄挥出长秋剑,放言道:“我再说一遍,谢寂与此事没有关系!华易掌门一死与我半分关系没有。郎子修一事我认,可他是个该死的小人,死便死了,死不足惜!为此要我偿命我也认,可谢寂有什么错!就因为他是邪修就该死?就活该叫你们平白泼上脏水!凭什么?”
“大师兄,你是疯了!”盖御生背后,一太巽弟子大喊道,“我早就劝过你不要跟邪修走得太近,也早告诉过你急于求功是不好的!你若早听我的,甘愿老实修炼也就没这样的事了!”
贺凌霄折头看去,见说话那人他见都没见过,不由好笑,“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老鼠?”
盖御生沉声道:“贺凌霄,闭嘴。”
“不。”贺凌霄冷笑道,“我不。”
“休要再胡言乱语!贺凌霄,我告诉你,你那些同党都已伏罪!你不要再胡搅蛮缠,现下将那邪修交出来,我还能留你一命!”
说这话的人贺凌霄不识,瞧他穿着打扮,应也只是个普通修士。可他话里的意思却叫贺凌霄心头一颤,还以为他说的是顾芳菲和李馥宣,“你说什么?”
“我说你在那山里布下的接应已伏法了!”那修士大喊,“贺凌霄!你又还有什么话好说?”
山里的接应?
再等贺凌霄反应过来他口中人指的是谁时,整个人恍若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四肢百骸冻透了。
是那山中给了他一碗白粥的老夫妻。
贺凌霄茫然好半天,“……你杀了他们?”
“助纣为虐者,岂不该杀!”
“……他们只是个凡人,你杀了他们?”
那修士义正言辞:“凡沾邪念者,我道门皆不得再容!”
贺凌霄站在那愣了好半天,居然哈哈笑出了声。他心想——到底是这世道疯了还是他疯了?是他错生了一双耳朵,还是他们白长了一颗通红的人心?黑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对错到底又是个什么东西?岂非也只是他人口中一言?这天上悬着的到底是神仙还是妖怪,这人模人样的面皮一抹底下又是什么样的一滩烂泥!
他心下凭空而起了一腔浓浓悲愤,无处可去,激得他双目赤红,看谁都可憎,看谁都可恨!只想拿手里的剑将这些人的血肉剖开,扒开骨头来看一看,看看他肚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狼心狗肺!
贺凌霄紧抓着长秋剑,周身真气忽然暴动,长秋剑气狂雨般炸开,罡风自他脚底打着旋直冲而上,催动四面草木狂摇不息,竟隐隐含着股魔气。
天上那真人看他双目血红,是有了入魔先像,怒道:“目无尊长的畜生!太巽真是白养你许多年,你也对得起大道!对得起你师门多年教诲!”
“什么大道?”贺凌霄道,“若大道上站着的都是你们这些狗彘不若,道貌岸然的东西,我还认这大道做什么!”
太巽众弟子见状一惊,瞧出贺凌霄这是催出了内海全部修为,赌得一时功力大增,过后必要受到千倍反噬,落得个爆体而亡,经络尽断的下场。
他这是堵上性命也要殊死一搏。
天上数修士纷纷举起佩剑,仙光点点,寒光阵阵。盖御生沉沉闭了眼,真人剑如劈天巨斧,悬在半空,只等他一声令下便直刺而去。贺凌霄不躲不避,迎着爆裂狂风,真人剑迎头劈下,贺凌霄紧攥长秋抬起去迎,这时,忽看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银白长剑极快地飞来,铮一声将盖御生的剑击落了出去。
霜寒剑气似隆冬大雪,刹那间便将贺凌霄思绪冻住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背上谢寂便被条金光锁链大力夺去,紧接着便是道熟悉无比的金光没入他体内,强硬平去了他方才竭力逼出来的真气,阻去了冒出来的魔气,暂且护住了他岌岌可危的心脉。
这一切都是一瞬间发生的事,贺凌霄仓皇折了头,却也只来得及瞧见个白色的影子——他脸上骤然一痛,是叫白观玉狠狠一掌抽在脸上,力气巨大,抽得他整个摔在了泥地上。
白观玉冷若寒霜的声音响在他头顶,“混账。”
贺凌霄一时竟然动不了,面上皮肉麻过后便是突突直跳的胀痛,跳得他脑子一片空白眼前阵阵发黑。
四周蓦地没音了,风摇、虫叫、剑鸣——全都没了,静得好像这天地只剩他一人,只剩他一人跪伏在地,见不得山川河海,闻不得鸟鸣兽喊,天地遍空,四野遍茫,茫然不知他现如今身在何处。
好半晌他才从那片空白中扒出一点神智来,好歹想起来自己是为了什么在这里,转头去寻谢寂的踪迹,“……还给我。”
白观玉冷峻站在他身后,拂霜剑悬在他身侧,面沉似水。半空中有位真人叫他:“玄明,贺凌霄这孽畜已认罪,当诛不怠!你挡下这剑是什么意思?”
白观玉沉沉面向他,“他是我徒,何时轮到他人决断生死?”
“你……”那位真人愕然道,“你糊涂了?”
白观玉不再搭理他,对着贺凌霄冷声道:“起来。”
贺凌霄这才反应过来是白观玉来了,摁着泥土地将自己支起来,开口便是:“师尊,这真的和他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