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贺凌霄听了他的话都愣了,华易山掌门懋高真人,他也只是多年前远远见过他一面。懋高死了?他问谢寂,“你干的?”
谢寂无力地笑了声,站都站不直,“废话。”
贺凌霄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冷面道:“真人弄错了,晚辈力微道浅,哪里来的能耐能杀的了你家掌山真人?”
“休再狡辩!”闻山痛心道,“掌门尸骨未寒,创处邪气未散,这山上的邪修还有第二人?天底下会使这般龌龊手段的除你还有谁?你这轻狂阴狠的小子,我门是何处曾得罪过你?你简直是丧心病狂!这两条人命不能这样算了,今日定要叫你血债血偿!”
“杀他偿命!”有华易弟子大喊道,“把这叛徒的头颅割下来!”
“天下竟还有你这般忘恩负义的小人!曾与你这等畜生为伍乃我平生一大耻,杀了他!”
“亏我曾还敬佩过你,算我看走了眼!小人无耻,叫他偿命!”
“贺凌霄。”闻山一言重敲下来,“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贺凌霄沉默了下,道:“我没什么话好说。”
立时便有弟子叫道,“他认下了!擒住他!”
“我到今日方才明白,好话坏话都叫人说尽了,留给自己的说什么都是错的。”贺凌霄说,“你位高,你权重。你一言能定黑白,这桶脏水你是定要泼到我身上了,我躲不躲都沾一身腥,还有什么话好说?”
闻山重重道:“巧舌如簧!”
贺凌霄冷笑道,“子虚乌有的罪名也好往我身上安,我告诉你,我来这山上只为救出谢寂,见都未见你们掌门一面。你说他是我所害,谁看见了?谁能作证?风尖浪口上我不赶紧躲得远远的还要跑上你们华易杀了掌门,我得是个什么稀世罕见的蠢货?急于求死也没这样着急的,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不信?”
闻山面色隐有些变了,不知是不是叫他这话说得心虚。谢寂寒声道:“和这样道貌岸然的人废什么话?杀了便是!”
“你敢!”
“我有什么好不敢的。”贺凌霄召出长秋,“你要杀我总不能叫我洗干净脖子等死吧,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闻山喝道:“不知悔改!今日我便将你就地诛灭,好正道名!”
贺凌霄:“有病。”
长秋剑听命跃起,势头凛然划去,众弟子愤然大喝一声,持剑冲来。长秋所过之处招招见血。谢寂抬起手,生生捏爆了一个窜过来的弟子头颅,碎骨四溅,滚烫血液顺着他的手腕攀上去,一路渗进他的肌肤。森森煞气自他身上升腾而起,如灭顶乌云,鬼魅般缠进弟子们的脖颈间,绞杀出刺目血花。
剑光刺目,真气狂动。谢寂修为再深,到底被华易施了秘法的鞭子抽了个半死不活,已是强弩之末。贺凌霄拼上了性命,从这层层包围圈中活杀出一条路来,紧扯住谢寂,“走!”
他施了个秘法,眨眼拉着谢寂移出数里远,从华易山逃了下去。下山的路陡峭难行,谢寂半死不活地叫贺凌霄搀扶着。这道走得艰辛,逃到一半,天上又下起瓢泼大雨,将两人淋了个透彻。雨声嘈杂,冲着二人身上道道创口,拖出条殷红的血路来。贺凌霄完全觉不着疼了,匆忙之中,忽听他肩侧,谢寂低低开口道:“我小时候……有次上街,叫人污蔑偷了一个馒头。”
贺凌霄匆匆抹了把眼上雨珠,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但引他开口说话别睡过去总是好的,接话道:“然后呢?”
“……然后叫人抓住打了一顿。”谢寂竭力笑了两声,“和我同行的一个小乞丐……叫那铺子老板抓住了,老板逼问他是不是我做的,小乞丐怕受连累,就说了是我……”
贺凌霄明白了,低声道:“没事,别怕。”
谢寂闷闷地笑,一面笑,一面咳出许多血来,落到他的黑衣上,也辨不出是旧血新血。贺凌霄踩着脚下碎石,怕华易众人随时追上来,不敢有懈怠。听谢寂说:“你还来救我,谢谢你。”
贺凌霄的眼泪忽然就再也止不住,这雨声太大了,将谢寂气若游丝的话砸得七零八落,他脸上的水痕决堤似的往下冲着,分不清是雨是泪,轻声道:“别瞎想了,我会救你出去的。”
谢寂喘了一口气,竭力抬起脑袋,瞧了眼高高在上的天。
“连累了你,对不起。”贺凌霄说,“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雨水冲过两个人的耳朵,谢寂垂下眼,嘴角惯来的邪笑不见了。四下寂静无声,唯只有雨滴冲过泥坑,以及两个人跌撞跑过地面的声音,沉沉着敲下来,忽又听谢寂说:“我早知道你是贺凌霄。”
贺凌霄只想让他别睡,说什么都回:“然后呢?”
“多年前在林子里抓野鸡的时候,我早就知道你是贺凌霄。”
贺凌霄低声道:“知道就知道吧,这也没什么。”
谢寂闭着眼睛,转而又道:“许多年前我对你说过六恶门将开,那不是哄你的,它是真要开了。”
贺凌霄如今没心思多去想这个,“开就开,这天要塌下来我也没办法。”
“要开,得看一个人。”谢寂说,“还得等一场大战爆发,届时邪魔出来挑衅天地,再等你们这些正道看不下去出来围剿,血流的多了,六恶门也就开了……”
贺凌霄脚下一顿,紧接着又匆匆往外逃,“你从哪听来的?”
“我不能说。”谢寂扶在他肩头,微弱摇了摇头,“但我可以告诉你,想关上六恶门只有一个法子,六恶门主是条被封印在里面的腐龙,那是道天枷锁,它挣不开,想逃出去就要留元神在里头镇着。要关上那门,就得有个能承得住六恶火的人跳下去,捏碎那元魂,逼六恶门主不得不回去,门也就关上了。”
他说到这里,不断咳嗽起来,血落到地上再叫两人脚步匆匆踏过。贺凌霄喘着气说:“你还能说这样一大段,我看你力气还余许多,不如我把你放下自己跑。”
谢寂想笑,只是实在没力气笑出来,“我只是觉得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
贺凌霄低声道:“别胡说。”
“我以前四处闯荡的时候,也听说过很多事。”谢寂说,“我看过枉死的,饿死的,病死的。人生下来难,死倒是容易,千奇百怪的都能要人的命,不抵一两银子重。”
贺凌霄轻声说:“别说了,你不会死的。”
“我杀过很多人。”谢寂说,“修邪法的人手上都有血。你们几个前途都好,换你们的命,我愿意。”
贺凌霄痛苦道:“别说了……别说了……”
谢寂说到这里,再没什么力气,趴在贺凌霄肩头上。雨珠砸得人睁不开眼,贺凌霄跑得很快,踩上一处湿滑的泥石,猝然摔了下去。
谢寂倒在泥地上,双目紧闭。贺凌霄仰面躺在泥水中,叫这泼天的雨水打着,四肢僵冷,胸膛剧烈起伏。望天,天高不见底,望路,路长不见头。雨砸在他耳朵旁,砸得他心下悲愤不已,想仰天大喊,话滚到嘴边,却连个具体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贺凌霄仰着头,睁着眼,眼眶里流下两行泪,无处可去地从他面颊两侧淌下来。他不敢多耽误,拿沾满泥水的袖子囫囵抹去了,起身道:“起来,谢寂,快醒醒。”
昏昏沉沉的谢寂“唔”了一声,眼睛却难再睁开。贺凌霄搀住他,吃力将他背起来,半刻不敢停,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奔上小道,消失在雨雾中。
第88章 枉死
贺凌霄带着谢寂四处躲藏,山洞藏过,狗洞钻过,杂草堆里滚上数个时辰不敢动。他不敢停脚,不敢用法术泄露气息,只是放眼天地竟也无处好去,又恐奄奄一息的谢寂随时要断了气。奔逃期间,谢寂发起了高热,烧得浑身滚烫,含糊吐着听不懂的胡话。
华易施刑下手重,断秽鞭三鞭下去,能抽得人皮开肉绽,百脉尽绝。仙门秘法附在上头,对付谢寂这样的邪修便如同沾了剧毒,余韵时刻蚕食着他的内海。更不要说逃出华易时他又强行逼出邪气,受了巨大反噬,如今还能存一口活气都算他命大。
群山绵延,高低起伏,贺凌霄背着他逃在蜿蜒山道上,只是可惜独木难支,有日傍晚双双晕在山林边上,次日再醒来时,叫山野间的一对老夫妻捡了去。贺凌霄再醒来时,人正躺在他们家中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这户人家唯一一块虎皮。谢寂睡在他旁边,额上盖着浸了药汤的布巾,双目紧闭。贺凌霄还什么都没来及问,便叫这家的女主人一碗稀薄米粥怼在面前,碗上一小块缺口,捧着碗的手干瘦皱巴,是双做多了农活的手,叫他快快吃点东西。
贺凌霄这才发现自己饿得厉害,也顾不上先问什么,接下喝了个精光。老妇在一旁瞧他,叫他:“慢些慢些,两个娃娃,怎么弄成这样的?”
乡音浓厚,贺凌霄听不太明白。不好说实情,随口编了个贪玩跌伤的谎话圆了过去。喝完这碗粥,他又恐华易的人随时要找来,匆匆谢过就要告辞。老妇挽留不得,只好送他到了门前,临去前嘱咐他,“要看着些脚下,莫再摔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