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他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闭目不再多言。
  白观玉不答,忽听内室门叫人敲响,有道童在外头道:“禀掌门真人,洞乌山莫真人来了。”
  盖御生睁了眼,道了声就来。白观玉起身,二人一同出了内室,外殿中贺凌霄还坐着,见着他们出来,目光落到盖御生身上,莫名有些难言。
  他拜道:“拜见掌门真人。”
  盖御生的目光比他还难言,抬了手叫他起来。白观玉道:“过来。”
  贺凌霄起身,到他身边去了。
  告别盖御生,两个人一同向门口走去,盖御生负手目送着他们。临出殿门时,忽听白观玉问贺凌霄道:“有饥者三十名,你手上仅余一块饼,何解?”
  这牛头不对马嘴,相当莫名其妙地提问叫贺凌霄原地停了下,虽不知白观玉这是又抽的哪门子疯,但还是老老实实答道:“都不给,另想他法。不患寡而患不均,无端的眷顾会使得饼人招来嫉恨,恐惹祸端。”
  白观玉道:“很好。”
  身后目送他们的盖御生也是满面莫名,不知他突然提这毫不相干的一问是有何意。片刻忽然醍醐灌顶地反应过来了,这话,百年前贺凌霄曾说过一模一样的。
  他心下一震,去看陈捡生的背影。却瞧见走在那孩子身侧的白观玉稍稍回了头,淡淡看了他眼。
  盖御生一愣。
  说完这话,他二人已齐齐出了殿门,再看不着了。盖御生怔在原地,脑中尽是贺凌霄似曾相识的那句回答,和白观玉看他的眼神。
  ……他总觉得,白观玉是有意带陈捡生上清阳峰,有意让他看见,又是有意让他听着这句话的。
  这天夜里,贺凌霄再次入了白观玉的识海。
  眼前所见比前几回都要模糊不清,如隔着水雾般微微扭曲着。他看着眼前身处白观玉殿中,面前有本经书,是白观玉正在自己殿内看经。贺凌霄入体那一刹那,浑身忽如结了满身的冰般僵住了,既沉又冷,唯仅脚下有些奇异的轻盈感,仿若是股烟,好似随时都要散去似的。
  殿门被人敲响,盖御生抬步进来,叫他:“玄明。”
  白观玉没有抬头。盖御生在他面前坐下,手指轻敲着桌面,问:“凌霄如何了?”
  白观玉回:“还在睡。”
  盖御生长叹一口气,“真是想不到,他当日跳进了火海,魂应该都被撕碎了,竟还能回来,这孩子也实在是……总叫我觉得难以意料。”
  贺凌霄明白过来,眼前的应该是他死了两年后,也就是镜棋仿冒他刚上山时的记忆。他的视线透过白观玉的眼,看见白观玉现下正垂首翻着手里的经书,只是不知为何,手上动作有些滞缓,显得有些不大利索的样子。
  “只是……”盖御生忧虑地问:“不然还是送去常师弟那,请他再看一看吧。”
  白观玉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不必。”
  盖御生看他态度坚决,也不再多说,岔开了这个话题,道:“华易的冯取泉说了。”
  “如我们所想,谢寂可能真的和此事无关。”他说到这顿了下,接着道:“不过误打误撞剿灭了他,也是好事。”
  白观玉没说话,盖御生说:“华易不能再留了。”
  他说到这,面前水雾忽然变大,眼前所见一切皆在扭曲,入耳声音也如灌了水般听不清。贺凌霄费劲地辨认,只能隐约听出“懋高”两字,再接着,如同上回一样,一股大力扯住了他的头皮,将他毫不留情地从白观玉神识内甩了出去。
  贺凌霄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满面空白,先骂了句脏话。
  又停在最关键的时候?就非得断在这?
  熟悉的眩晕和刺痛再次扎下来。贺凌霄仰面栽回床上,被子蒙着脸,在头痛的间隙中想,当年华易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年他们遭人污蔑杀了华易掌门懋高,懋高死得蹊跷,虽这事与他们无关,但那时情况误打误撞,两张嘴都说不清。夹在陈秋水经书中的那封纸信是盖御生的,他是怎么得知的?当年又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回看到的和听到的比之前都要模糊太多,在识海里待得时间也短。贺凌霄思忖道,或许是那时白观玉灌注的真气已经消散的差不多了,两方之间的联系若了些,神识不稳,就会被很容易甩出来。
  但他是真得很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想得都要疯了。
  贺凌霄想起上回看到陈秋水离山前的场景,为什么那一天突然又能看到接下来的事,那次他被推离识海的方式也很轻柔,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
  贺凌霄将那天所有发生过的事细细在脑子里过了遍,最后定格在白观玉帮他抹去真命咒时,擦过他腕间的那只手。
  第42章 少年剑
  他猛地坐起来。
  难道是因为这个?
  夜深,白观玉应已憩下了。贺凌霄知道白观玉很少睡觉,大多都是入定,当即狗窝里藏不住半块剩馍地掀被子下了床。人到白观玉房门口,没敢进,先将门推开了条小缝。
  房内无人,白观玉出现在他背后,“找我?”
  贺凌霄差点蹦上了房梁。
  我的亲娘,他寒毛倒竖地瞪着白观玉,“……真,真人,您还未休息?”
  白观玉袍上沾着夜露的浓浓湿气,像是刚从外面回来。听了这句问,没答,只垂目看着他。
  “弟子是做了噩梦,想来,想来看看……”
  这理由刚说出来他就想扇自己嘴,做了噩梦来看白观玉做什么?小孩找奶吗?
  “……想来拜拜真人神威。”贺凌霄口不择言地找补道:“拜一拜,邪祟近不得身……”
  白观玉没有出声,也不知有没有信他这句拙劣的借口,贺凌霄心下悚然,眼看白观玉越过他要回房去,好歹还记着自己是为何而来,下意识出手扯住了白观玉的道袍,“真人等等!”
  白观玉回头,“怎么?”
  “您,您袍上沾了露水,容弟子帮您擦擦吧。”贺凌霄手伸上他的袖子,狗胆包天地拍了一把,拂过袖口时,有意无意地蹭了下他的手背。
  “……”白观玉看着他。
  殿门没有合紧,夜风吹进来,带着凉意附在人肌肤上。贺凌霄收回手,装着什么都没发生,拜道:“弟子告退!”
  手才收一半,却被白观玉抓住了。
  “……真人?”
  白观玉猛地使力,贺凌霄猝不及防,双膝着地给他拖了过去,白观玉的眼睛挨得近极了,黑得像能洞悉人心。
  贺凌霄对上他的眼,不敢看,飘忽地移开了,反被他抓着脸扭了回来,听他道:“你入过我的神识。”
  贺凌霄的心重重一跳。
  他知道了,这都能叫他发现?贺凌霄脑子飞速一转,面上茫然道:“真人,神识还能入吗?”
  白观玉盯着他。
  编谎话这种事,要诀就在于眼神一定不能游移,但凡露出丁点苗头那就全完。贺凌霄深谙此道,眼中懵懂毫无破绽,任何人看了都会相信他是真的不明白。
  可惜白观玉不吃这一套。
  他一手拽着贺凌霄,另只手点上他的额头,一丝金线从贺凌霄额心中被拽出来,那是他的记忆。
  要死要死,他这是要亲眼看!
  不知道他摄取的是哪一段,要是摄取到了别的,贺凌霄也不用想着管什么华易什么信纸,一头撞死在白观玉殿里得了。就这么眨眼的功夫,贺凌霄冷汗都快冒出来了,千钧一发之际灵光一闪,捂头大叫道:“啊!好痛!”
  他最会装模作样,神情痛苦难言,就差满地打滚了。果不其然白观玉往外拽的手停了下,金丝抓着这间隙,缩回了他额中,再不肯冒半点头了。
  “真,真人。”贺凌霄有意问:“这是什么?”
  白观玉松了手,换了种方式问,“最近可有过怪梦。”
  堵不如疏,贺凌霄道:“有的。”
  “梦到什么。”
  贺凌霄挑挑拣拣地说:“弟子前些日子好像梦到过一位女子,在和您谈话。”
  白观玉看着他,“谈了什么?”
  贺凌霄:“好像是在说关于什么印,还说到山上的梅花落了,就只有这些,其他的弟子记不大清了。”
  白观玉不说话了,从他神色来看,应当是在判断这话有几分可信。贺凌霄抓着这个机会,连忙问了句:“真人,我梦到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嗯。”白观玉这回没有再敷衍他,“你看到的是从前旧事。”
  “是您从前的旧事吗?可弟子为什么会看到?”
  白观玉说:“机缘巧合罢了。”
  机缘巧合个鬼,贺凌霄这样问就是想看看他还记不记得自己没意识时做过的事,现在看来是记得的。他不再多问了,知道问了白观玉大概率也不会再答。贺凌霄说:“弟子知错。”
  “错在何处?”
  这不是要他阐述自己“错在了哪”,是问他“你有什么错”的意思。但刚才贺凌霄接这一句只是本能,没动多少脑子,本就是山中弟子对长辈们的惯用语,大意可以理解为“我知道了”“以后不会这样了”,现下叫白观玉这样一问,贺凌霄还真思考了下,谨慎答道:“弟子窥视真人过去乃大不敬,弟子知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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