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只短短百步距离,李馥宣面上表情便已恢复如常,侧头对他道:“无事。”
那只玉瓶被他好好地收在胸口,贺凌霄道:“天命无常,此事并非是一人过错,道长勿过多伤怀了。”
李馥宣:“对错难究。”
贺凌霄轻叹一声,正在想要怎么劝,又听李馥宣接着道:“不过,是非对错也无妨了。”
贺凌霄:“嗯?”
“错已铸成,执意悔不当初并无用处。”李馥宣道:“她有如今不能说是和我毫不相干,但既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她的魂魄已归天地,还活着的人不能囿于此,平白将自己困死在这。归山后我自会去法诫山领罚,此事不要再提了。”
他神情和语调都十分平淡,淡到几乎是有些无情。贺凌霄侧头看了他好一会儿,日光刺破层叠枝叶,脚下的山路斑驳,密密织着绿叶的影。须臾,贺凌霄微笑道:“你长大了。”
李馥宣一怔,“什么?”
“没什么。”贺凌霄神色已恢复如常,放佛刚才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无比熟悉的温和笑意只是他的幻觉,“道长境界极高,果真是我等不可比拟的,受教了!”
此话说完,便见那黑衣的少年跳下了石台阶,踩着树影光斑又跟在了白观玉身后。李馥宣目光凝在他挺直的脊背上,发尾坠在之中,随他步伐左右轻轻摇晃着,竟微微有些出神。
山脚下,贺凌霄被强行拧上了白观玉召来的白鹤,李馥宣和顾芳菲还需善后,于山脚拜别。归去途中,贺凌霄愁肠百结,白观玉在他身后道:“不高兴?”
贺凌霄哪里敢说实话,强作出一副笑脸,“弟子不敢。”
这只白鹤也是因带着贺凌霄才召来的,为防他摔下去,白观玉坐在他身后,大腿上金丝缠了三道系在白鹤身上,天罗地网,神仙也逃不掉。
身后便是白观玉宽阔的胸膛,头顶是白观玉的脸,回头一看,果然白观玉此时正垂眸盯着自己。
贺凌霄忙又将脑袋扭回去了。
半天无话,贺凌霄心下的忧愁又翻上来,想起李珍珠的话,谢寂。
果然是他吗。
方才下山时顾芳菲一言不发,眉头皱得死紧,应当是和他在忧心同样的事。贺凌霄总觉得不是谢寂,只是有人假冒他名作恶罢了,谢寂不应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想到这他又顿了下……其实也会。
贺凌霄烦闷不堪,抬手捂住了脸。他回来了,人在哪?四处弄这些能重塑人肉身的血魂阵是要做什么,有传言六恶门将开,此事是否和他有关。
谢寂早年是有名的邪修,行踪诡谲,做事全凭心情。后来无意贺凌霄结识了他,因事相处了段时间,发现此人并非外界传言般嗜杀成性,反倒是个可交的性情中人。虽然后来叫白观玉发现时被狠狠罚了一通。
他不自觉从指头间叹出一口气,胸口处却多出了只手,是白观玉将那块血鱼佩从他衣襟下夹了出来。
贺凌霄精神一震,白观玉两根手指夹着那玉佩,目光不咸不淡落在他身上,似乎正在等他解释。贺凌霄错愕与他对视,决定先装个傻,大惊失色道:“这是什么?谁放在我衣服里的?”
白观玉看着他。
半晌,他竟也没与贺凌霄多计较,两指一翻玉佩便消失了,也不知是被他收到了哪里去。还真就这么容易叫他蒙混过去了,正腹诽着,忽听白观玉道:“此次回去不会将你炼化。”
贺凌霄恍然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白观玉的目光移开了,似乎是在望眼前的云,“你不想,便罢了。”
贺凌霄回头看他,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又改了心意。思量半天,扭回了头,低着头看白鹤洁白的背羽。不是要将他炼化,那么做什么还非要拉他回太巽,是否还要留在九遏峰……对了,那峰上还有个镜棋。
一团乱麻,一堆破事。
又听白观玉说:“你近来身手有进。”
贺凌霄:“……多谢真人?”
白观玉淡声道:“初见时,遇虎还尚难自保。”
叫他这么一说,贺凌霄忽然醍醐灌顶地想起来了。
对了,近来他使唤长秋剑使唤地顺手,没有回头想过这个问题。这具身体体内仍无真气是没错,但他近来与人打斗时明显身体轻盈多了,至少不似刚醒来时和一头虎搏斗都要拼上性命,难道是因为他现在逐渐适应了这具身体……
……
……嗯?
嗯???
贺凌霄猛地回头,用劲之大险些将自己的脖子甩出去。白观玉定定看着他,贺凌霄看着他平淡的眼,透着股严苛的冷冽的脸,竖领的白色道袍,玄灵,玄明!
妈的我怎么现在才反应过来。
贺凌霄对着他扯出来个僵硬的笑,“……是,是您啊道长。”
他在那心障里干了什么来着?贺凌霄脑子里闪回他当初拖他坠崖,掐着他脖子企图淹死他,将他错认成心障中的幻影,出言不逊……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
白观玉看着他。
“……弟子知错了。”贺凌霄嘴角乱抽,“谢真人不杀之恩……”
白观玉嗯了一声。
贺凌霄冷汗淋漓,默默又将脑袋扭回去,整个人僵成了一根人棍。白观玉的身躯就在身后,贴得这么近,他整个人仍是冷的,好似背倚了数九寒天里的一团雪,半点温度也没有。
白观玉:“你那时说,天命因果有定,为枉死者讨命是为天经地义。”
他今日出了奇的话多。贺凌霄冷汗淌得更凶了,“弟子……弟子妄言……”
白观玉道:“我没说你说错了。”
贺凌霄一愣。
白观玉微微侧过头,眼尾映上云边一点霞光,叫人想到宝殿屏风上金线绣着的鸟。
“这次回来。”他的声音很淡,“你便还留在九遏峰吧。”
已近黄昏时,身旁云雾翻滚,绯红的日头落下去了,头顶繁星便压下来,光辉相映,一分为二地将这云际染成了浓厚的绮色。
贺凌霄怔怔看他。
身下白鹤忽嘹亮高鸣一声,陡然变了方向向下俯冲去。羽翅划破云层留下一线尾痕,云雾层层散去,现出了下方坐落在山头的宏伟宝殿,鎏金殿顶映着霞色,反出祥瑞紫光。
太巽到了。
【作者有话说】
回忆杀预警啊预警,后两章半需交代下拜师那会的背景,很快就结束了~求溺爱
第32章 惊蛰雨
贺凌霄初上太巽时,日子过得并不大畅快。
同批弟子他算是资历最浅的那个,凡家出身,人又瘦小,理所当然地被分去了山脚下打杂。他那时候不大爱说话,运气又天生差了些,同行的弟子不大待见他,他每日晨起拿着扫帚扫山阶,午时练剑听课,夜里回去温一本破旧经文,不和人说话,也从不与谁结伴。
同门之中,唯只有一位生着雀斑的弟子待他亲近些,偶尔碰着时会向他打个招呼。有日午憩时几个弟子聚在一处聊天,说起仙门密辛,聊到太巽前些年出过个随邪修私奔的叛徒,败坏了太巽名声,耻于叫人提起,名叫陈秋水。
不远处独坐的贺凌霄自听到这三个字起便抬了头看向他。那弟子语带侮辱地将这件密辛讲完,这才注意到那个怪胎正盯着自己,眼神叫人不大舒服,立时提高了嗓门,“你看什么看?”
人群中坐着的雀斑弟子也看过去,好奇道:“贺凌霄?怎么了,你认识这个叫陈秋水的人?”
贺凌霄于是说了他的第一句话,“认识。”
他说:“那是我娘。”
一群弟子登时见了鬼似的瞧着他,还不等他们反应,便见贺凌霄举着拳头扑了过来,一拳将那讲密辛的弟子揍翻在了地。
余下几人惊呆了,七手八脚地去拉他,谁也没想到贺凌霄力气奇大,将那弟子打得满脸鼻血也不撒手。还是巡山的弟子发现才将他扯开,将贺凌霄关了三天禁闭。
自那之后,他是陈秋水之子的传言便在众弟子口中传开了。众人避他如避瘟疫,时常又有弟子结伴来寻他的麻烦,寡不敌众,结尾总是他一个人拖着满身的伤躲去后山的石头缝里,那地方僻静,隐在茂密杂草后,没人能寻得着他。
那一年的开春多雨,时逢惊蛰,山头成日笼着料峭的春寒。贺凌霄站在台阶上,竹扫帚将雨水扫下去,那头雨雾中跑来个少年,远远便冲他喊:“贺凌霄!快来帮帮我!”
贺凌霄抬头一看,见是那雀斑弟子,头就又低下来。雀斑弟子面色急急,不由分说将他一扯,“我叫你呐!你听没听着?”
贺凌霄头也不抬,“做什么。”
“胡松摔到山崖底下去了!”雀斑弟子瞧着要哭,“我一个人拉不上来他!你能不能过来搭个手?”
雨大,将那雀斑弟子的话冲得听不清,贺凌霄说:“为什么找我?”
“现下这里哪还有第二个人在?快些吧!若再晚些怕他可就死在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