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那只纸人偶明白自己被发现了,身形逃得飞快,孝衣下挥出浓浓煞气,此时又有另道剑气急速而来,李馥宣从夜色中跳下,拦住了那纸人偶去路。两把剑一前一后将它夹在中间,负隅顽抗几招,被李馥宣刺破肩骨钉在了剑下。
白观玉未出手,也没走过去,不知为何,却只站在离几人三步之外的地方。
顾芳菲嘴上的封禁已被解下,挥着剑狞笑道:“可让姑奶奶我逮着了吧?”
这人身上煞气如此之重,不容小觑。贺凌霄走进了些,瞧见那人给李馥宣刺破了肩头,却没有半滴血流下来,可见不是活人。
孝帽宽大,帽檐下露出来的小半张脸线条却很清秀,是一只女鬼。贺凌霄蹲在她旁边,低声问:“你就是她们口中的‘主人’?”
女鬼不答,胸腔起伏,滚出声古怪的闷笑。
贺凌霄伸手将她脸上的孝帽掀开,底下的脸一露出来,却叫他的手停在了半途。
“当啷”一声,李馥宣手中剑摔在了地上,李馥宣脸上还从未有过如此惊惶的神色,两眼瞪着她,踉跄后退两步,摔在地上。
顾芳菲眼睁睁看他摔倒,莫名其妙,“发什么疯?”
贺凌霄一只手仍还捏着女鬼孝帽,神色复杂,又侧头看了眼地上呆愣着的李馥宣。
这女鬼生得清秀,只左颊边有道碗大的疤痕,像是被火燎伤。她双目冷冷,唇边却带着讽笑,看着地上瘫坐的那人。
贺凌霄慢慢松了手,心道造孽。那女鬼坐起了身,开口竟说:“许久未见了。”
她说:“大哥。”
李馥宣怔怔望她。
“大哥?”顾芳菲疑惑重复了声,随即反应过来,脸上表情也变了,“你是珍珠?”
李珍珠,李馥宣的凡家亲妹妹。
这人贺凌霄当年是见过一面的,那时候她才不过八九岁。他记得李馥宣是家中老大,下面两个妹妹,以前还在太巽时常听他提起来。只是后来他家中起了一场大火,家里除他以外的人全折在了里头,还是李馥宣的师父出面替他敛了尸骨。自那之后,就再也没听李馥宣提过关于家中的什么事了。
没想到竟然是她,怪不得当日那画皮鬼说“主人”是死在李馥宣手下。
李馥宣喃喃道:“……珍珠。”
“大哥现如今出人头地了。”李珍珠阴阴笑道:“瞧现在谁都要尊称你句仙长,你现在可是天上的神仙了。”
李馥宣半句话也说不上来,看上去打击不小,嘴张了又合,好半天才艰涩挤出一句,“你没死……”
李珍珠大笑道:“死了啊!我死得透透的了!还都要多亏了大哥你!”
李馥宣面白如纸,“你怎么会在这……你怎么会成这个样子,你……”
李珍珠面皮一变,转眼又平静下来,冷冰冰道:“事到如今大哥还要如此惺惺作态,真叫小妹佩服。我有如今,不都多亏了你?”
一旁站着的贺凌霄紧蹙眉头,侧头一看,见顾芳菲也是眉头死拧,面色狐疑又复杂。听她所言之意,当年那件事似乎另有隐情,李珍珠接着道:“那日大火爹把我从窗户扔了出去,满家只有我活了下来,我拖着伤去太巽找你,山口守卫却说李道长如今已断了凡心,不肯见我,你如今是都忘了?”
李馥宣面上震惊不似作伪,涩声道:“……你说什么?”
“我没地方去,又受了重伤,晕在路边,叫个走货的捡了去。”她恨恨道:“那走货的看我毁了容,六文钱将我卖去了暗门,我是里头最下等的娼,受辱四年,死了只剩一把贱骨头,也要被老鸨拉去配了婚。
李馥宣淌下泪水,喉中挤出声不似人生的哀叫,崩溃捂住了脑袋,无法接受,也不能再听。李珍珠冷冷看他,半是恨意半是畅快,千算万算,没算到会是这么个结果。贺凌霄知道李馥宣不是故意装作不知情,他那时候一心想学有所成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事出时李馥宣才刚拜入内门不久,估计那守山弟子都不知道有李馥宣这号人,随口打发的说辞罢了。
他回头看了眼白观玉。
白观玉静静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贺凌霄看着他,心想:他这是早就知道了。
这青楼冥婚大约便是李珍珠生前所遭之事,恶鬼依煞气而活,怨念越深重力量便越大,因此某些鬼会在某地重复着自己生前最觉愤恨难忍的经历,叫自己牢牢记着。不过那法阵不应是她能知道的,背后像是有谁授意,需得再问。
拂霜剑刺来,定住了李珍珠。李馥宣惊道:“师伯!”
白观玉道:“她已为恶鬼,不再是你胞妹。”
这有些过于凉薄的话犹如盆刺骨冷水,兜头将李馥宣浇得透透。李珍珠高声大笑道:“不错!我吃人无数,魂魄具黑,已是十恶大不赦之身,大哥既为前途无量的太巽仙人,自然要将我亲手降伏了才是。”
李馥宣痛苦道:“不……”
“过往爹常说我们手足之亲,要此生扶持。”李珍珠笑如尖刀,“大哥可不要忘了!”
贺凌霄沉默着,与同样沉默的顾芳菲立在旁。只听白观玉道:“画皮鬼是你所造。”
白观玉所问无人能不答,李珍珠表情刹时变得痛苦,扭曲开口回:“是。”
“城中作恶者主使者是你。”
“是。”
“封存生魂血所为何用。”
“为重塑肉身,助我脱得此身皮囊。”
“此法从何得知。”
李珍珠哆哆嗦嗦地答:“谢寂。”
贺凌霄猛地抬头。
“谁?”他道:“你说谁?”
第31章 有悔
这话一出,在场人面色齐齐都变了,顾芳菲下意识攥了把芳菲剑。只是贺凌霄这一句没有法力加持,李珍珠并不答他。白观玉问:“他人在哪。”
李珍珠道:“我不知。”
“你怎知是他。”
“他自称谢寂,找到我,说能助我,给了我这个法子。”
要问的都问完,白观玉冰冷道:“既如此,你已堕为恶鬼,天地不能再容你。”
此话一落,如判木拍响,拂霜剑这便要将她诛灭于此。怔愣着的李馥宣陡然回了神,跪道:“……师伯!”
拂霜剑停在了她命门两寸之地。
只听李馥宣艰声道:“求师伯……饶她……”
白观玉没有说话,夜色中目如寒星,毫无人情味。珍珠今日是必死不可,白观玉的剑既出了鞘没有放过的道理,他问:“为何?”
李馥宣说不出来为何,她作恶多端是事实,铸下如此大错,没有饶恕的道理。可她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死前又曾遭受过如此折磨,这些折磨又无法说是和自己无关。李馥宣无话可说,使力冲白观玉磕了个响头。
顾芳菲稍上前半步,“……师伯。”
李珍珠却忽然高声大笑起来。
“实在是一出好戏!看得我心下畅快极了!”李珍珠双眸如血,紧盯李馥宣,“你做了三百年高高在上的仙长,我做了三百年苟且偷生的恶鬼,我活着的时候为求一口吃食屈身下贱伙夫,千人凌辱,万人唾骂,谁都能来踩上一脚。大哥啊!你在天上披着这锦衣玉扣受人敬仰时,可想到地底下的我过得是什么日子?”
李馥宣摁着草地的手微颤,“别说了……别再说了……”
“你这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亏我还和爹娘妹妹苦苦等你回来,痴心想着你成了神仙能叫我们不再挨饿受冻,你只顾着自己,没心没肺,你——”
她凄厉的声音戛然而止。拂霜剑刺透了她胸腔,李珍珠双眼瞪得极大,怨毒凝在脸上,身躯犹如燎原般被烧过,不见明火,只余蚕食极快的灰烬。
李馥宣下意识飞身过去一抓,却只来得及抓到一小片余烬。
他抓着那块灰跪在空旷草地上,呆住不动了。
拂霜入鞘,白观玉冷淡的声音响起来,“行道当断,不得有私。”
贺凌霄想,他这话的意思是行道者不能因自己的私念放过谁。李珍珠固然可怜,可她行恶也是事实,折在她手下的人不计其数,无辜者大同,不可因执刀者的感情分个孰轻孰重。只是这话由白观玉口中说出来显得格外冰冷些罢了。
李馥宣愣了半晌,低声应道:“……是。”
白观玉没有看他,对着贺凌霄道:“过来。”
贺凌霄一顿,依言抬腿挪到了他身侧。
李馥宣还跪着,顾芳菲难得没说什么,侧头看了他眼,也站过去。白观玉轻闭了下眼,抬袖一挥,地上那堆灰烬便聚在了一小巧玉瓶中,落进李馥宣的掌心。
李馥宣愣道:“师伯……”
李珍珠已不能再入轮回,魂魄散了就是真的散了,地上那捧灰也只是捧灰,没有其他任何意义。白观玉并未多言,转身道:“走吧。”
此事以了,回去路上几人神情却都出奇的凝重。白观玉走在前,贺凌霄想了想,还是低声问了句,“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