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老妇恐惧地看了他一眼,三两下用衣衫将那女童罩起,什么也没说,匆匆跑走了。那弟子在身后“诶诶——”叫了两声,见她不应,十分着急,义正言辞地大喊道:“大娘您别怕!我们是修士!来此便是为缉拿那恶鬼的!不是坏人!”
想了想,他还大喊着补了一句,“诸位乡亲们也都放心吧!我们定将那作祟恶鬼降伏!还披蓑镇一个宁静!”
我的天。贺凌霄见状面肌一抽,不忍直视地别过了头,孩子,你是哪座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奇葩?满街寂静,无人理会。队伍中其他弟子装死的装死震惊的震惊,那位奇葩兄毫不在意,斗志昂扬地持剑往天一举,转身归队。最前头目睹了全程的镜棋笑而不语,温和嘱道:“镇中居民受惊多日,难免多加戒备,还是不要贸然与他们搭话的好。”
众弟子齐声应了。济慈堂建在镇后靠山处,门前早早坐着个来接应他们的中年人。见着众人来,那中年人慢吞吞站了起来,脊背微驼,面黄肌瘦地耷拉着两只无精打采的眼皮,手中提着盏破油灯,对他们道:“随我进来吧。”
这三月间来的道士和尚不计其数,披蓑镇众人早由最初的期待落成来如今的厌烦。这些居民也只知今日又有一对道士来,全然不知这伙道士是哪座山头下来,下来的又是哪位仙长——中年人伸手将那烧得焦黑的大门一推,两边便扑簌簌落下许多炭灰,门后众人也顾不上伸手去遮,这道象征性的大门一开,堂内全貌展现在他们面前,叫这些孩子无一不瞪大了眼怔在来原地。
最后头的贺凌霄探头一看,轻轻咂舌啧了声——是惨,真是惨。眼前所能见的一切都被烧得漆黑,看不出全貌如何,大堂只剩个梁柱,七零八落地支着几根焦黑的木头,其下整整齐齐、由高至矮地排列着数十具已烧成焦炭的尸体,躯干斗拳痉挛,相貌性别已全然看不出来,只约莫能瞧出最大的约已成年,最小的尚在襁褓,未至周岁。
“……天爷。”有弟子喃喃道:“……何故下此毒手?”
贺凌霄粗略一数,二十七具尸体。他两指并起,悄无声息地往门上炭灰处摸了把,送至鼻下轻嗅,除了股呛人的焦味外,隐还有丝似有似无的血腥气。
“来前曾听人说,大火烧了半夜不见里头有人哭喊,不知能否请先生详述一二。”
那中年人约是已将这事来来回回说了百遍,闻言头也不抬道:“三个月前半夜听打更的说走水,我们赶到时便看见这里火光冲天,里头却听不着半点动静,后半夜将火扑灭进去一瞧,里头便已是这副样子,现在什么样当时便是什么样,我们半豪也没动过。”
有弟子疑道:“没有人哭喊挣扎,是不是因为他们非因火而亡,而是在起火前便已死了,尸首先被人摆在了这而后才放了火?”
中年人摇头,“官衙来的仵作看过,这些孩子肤有裂痕,喉中有黑灰,确实是被烧死的没错。”
又有弟子问:“既然是赶到了便已看见了火光,说明烧了很久,这些人会不会是在众人赶至前便已被烧死了,所所以外头才听不着哭喊声?”
此次不等中年人回话,便就有弟子驳道:“你重点搞错了!有无哭喊声是其次,重点是这些人为什么会排列整齐的活生生被烧死才对!”
先前提问的弟子被他一言噎住,面红耳赤,不再多言。贺凌霄摸着下巴想,不是死后遗尸,那或许是被人绑在了此处,又或许是曾被人灌下了什么致昏的汤药?但无论那种,也都不应当半点没挣扎的痕迹才对。想到这,他出言道:“敢问先生,济慈堂此前可有人进出过?”
中年人看他一眼,“堂内出入者也就只有常来帮忙的三位妇人。”
贺凌霄:“这几人现下何在?事发前日可有过什么异常?”
中年人道:“各在家中,此前已逐个问过,都说没什么异常。”
“这些孩子大都是弃婴,无父无母,自然也没仇家。”中年人道:“其中他们的姓名,大小事例,包括事发事前细枝末节全都记录在帐册内。”他用脚尖点了点地上摞着的一旁书纸,“诸位想知道的里头都有记载,我还有事,不多留了,若之后有什么不明白的至镇前米粮铺寻我便好。”
此话说完,他不等众人再言,衣袍一掀便出了门。留下堂中众弟子面面相觑,有人不可置信道:“……这人怎么这样?!”
贺凌霄什么也没说,抱臂倚在门框处,待那中年人路过时,侧身往旁一让。眼见镜棋带着众弟子已在现场四处翻查起来,趁无人察觉,悄悄尾随他翻出了门。
第14章 天命难从
前面人脚程不快,贺凌霄两三步追上,叫停了他。
中年人回了头,见来人是方才那群弟子中的人,戒备稍松,问:“怎么?”
贺凌霄说:“冒昧,我还有一事不明白。”
中年人挥了挥手,是叫他随意说的意思。贺凌霄便问:“我听说上月有位老人自尽?这位老人因何想不开,可与济慈堂有什么关系没有?”
中年人摇头,“那人是因家中琐事寻短见,没和济慈堂的孩子们见过。”
“从来没有见过?就是一面也没有?”
“都住一个镇子,多多少少或许曾见过一两面,这谁知道?”中年人脚步往出一迈,贺凌霄觉察到了,知道他这是想走,“你若没有其他事要问就快些回去吧,我那铺子不能离人。”
贺凌霄微微让开,微笑道:“晓得,不多叨扰了。”
“无妨,无妨。”中年人提灯走了,贺凌霄从上到下将那中年人背影打量了个遍,正此时,身后又匆匆跑来一个弟子,冲他低低叫道:“陈捡生!你要到哪里去?”
贺凌霄回首一看,正是那街上义愤填膺的奇葩兄。他素来拿这种满脑子被热血泡成浆糊的温室花朵没辙,面皮一抹换了副脸色,道:“就来就来。”
奇葩兄凑到他身边低声道:“镜棋道人正叫你呢,我见你不在院中,偷跑出来看了看,你待会进去要快快向道人认个错,知道吗?”
贺凌霄闻言不禁惊奇地看了他一眼。眼下镜棋与他不大对付已是瞎子都能瞧出来的事,众弟子见风使舵明哲保身为上,个个避他如瘟神,这人居然还敢在镜棋眼皮子底下跑出来寻自己,可见此人何止奇葩,简直奇葩中的一根顶天立地的撑天柱。
奇葩兄还在絮絮叨叨嘱咐什么,贺凌霄一脚踏出巷口,忽出手猛地拍了把那人的肩,压低了声音对他道:“你听好了,这镇子的人有古怪,济慈堂的尸首死因另有原因,从本镇的人身上问不出什么,想查得去隔壁镇子,或寻些常年在各镇间流串的货郎打探——我是身上东西不见了回头来找找,找着找着就不当心走远了些,你出来没见着我,也不知道我去了哪——再会!”
贺凌霄此言压得极低,气息冰凉微弱,仿若一只鬼对着人耳边吹了口森森的寒气。奇葩兄一惊,下意识问了句:“你……”然而不等他这话说完,就见贺凌霄忽然毫无预兆地掉了头,猛地撒丫子就跑。徒留他身后惊呆在原地的奇葩兄,愣愣望着地上飞扬起的尘土半刻,好半晌才猝然回了神,伸手大叫道:“——喂!你!”
贺凌霄只当没听着,眨眼便跑得没踪影了。
半柱香后,镇外小河旁,一个瘦高的年轻人沿桥往外走着,头上戴着顶破破烂烂的斗笠,半遮半掩地露出他干净清俊的下巴,正是乔装打扮的贺凌霄。
途径桥头时,桥沿下有个老乞丐冲贺凌霄敲了敲他的破碗,要他施舍。贺凌霄脚步未停,冲他抖抖袖子,示意自己身上如今只有两袖清风。老乞丐却不依不饶,竟拄着树干一瘸一拐地追上他,哀求道:“大爷,您行行好!”
贺凌霄被他拽住了衣袍,衣料上当即沾上了两只泥爪印,竟也未甩开他,无奈道:“大爷,不是我不帮,我真没有,你行行好。”
谁料,老乞丐竟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那几个孩子是为啥死的,我也知道这城里作祟的鬼是咋个回事,只要您赏我两文钱,我立马只字不落全都告诉你!”
贺凌霄还真停住了,回身看他。见这蓬头垢面的老乞丐头发长得像个鸟窝,乱糟糟地遮着大半张脸,只隐隐能看见他发丝后的眼,亮堂堂的,似乌黑河底透出来的一双幽幽鱼目。
贺凌霄忽然反手擒住了他,微微一笑道:“是你吧——东真。”
手底下握着的胳膊反射性一震,下意识扭身要跑,反被贺凌霄出脚挡住了去路,“特意来拦我,该要坦诚相待时又不愿说了,跑什么?”
头发被他扯去一旁,露出那张脸,果然是先前太巽山上那个拉他入梦,嘴里胡言乱语的神拐子东真。
东真嘿嘿一笑,慢吞吞转回身来,“哎呀,叫你识破了!”
言语之间,毫无先前梦境中世外高人的样子,果然是装的。贺凌霄拧着他胳膊的手劲加大了,笑容狰狞,“你怎么会在这,嗯?你一直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