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贺凌霄哪里知道他刚刚讲得是什么。他瞧见隔壁有个弟子书桌上摊着的是本统道真经,只好破罐破摔,随口捡了条念出来。镜棋没有立刻回他说得对不对,只看着他。贺凌霄与他对视,心说这反应很诡异啊,难不成还真叫我蒙对了?
半刻,镜棋冲他微微一笑,道:“看来你似乎无心听我授课,不知是对我有意见,还是对法藏元君不大满呢?”
法藏元君乃千年前曾飞升的某位大前辈,《统道真经》便为他所著。贺凌霄如今听他说话便牙疼,镜棋此人说话三句中必有一句是在往人头上扣帽子,“道长言重,弟子哪敢。”
“不敢。”镜棋面上笑意不减,道:“你既无心听讲,我也不好强留你。明日晨练需用到的铁剑刚送至了山下,不知能不能劳你去帮我取回来?”
贺凌霄有一瞬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三百多把铁剑,哪怕十个人去搬也得来回上下两趟,这里面刁难的意思可就太明显了。堂内坐着的众人都不是傻子,从中嗅出了点不同寻常的火药味,面上正襟危坐,暗地心怀鬼胎地觑着贺凌霄的面色。
剑器向来是由承星阁中匠修送上来,再不济还有打杂弟子,太巽数千名修士又不是死的,何止轮到还在选试中的新弟子做了。贺凌霄简直要气笑了,反问道:“为何?”
镜棋讶异道:“你不愿?我是看你方才对答如流,定是已将经文背得滚瓜烂熟,想着还摁着你再听也没什么意义。罢了,我也不是非逼迫你去,不愿去就不去,坐下吧。”他眼神一转,心生恶意,又点了个人名。
“许少阳。”镜棋轻飘飘道:“你去。”
许少阳骤然被点了名,条件反射地站起来,茫然道:“……啊?”
那是三百多把铁器,又不是什么纸团,胜竹峰这么高,凭许少阳这小身板怕是运到明天早上也运不上来。镜棋此举摆明刁难。昨日还想拉拢自己做狗腿,今天态度就莫名其妙转了个大弯,这阴晴不定的疯子有病?贺凌霄问:“山下无人能送来?不大合常理。”
镜棋道:“若有人能送还劳动你们做什么,自然没有。”
“三百多把铁剑非独力能移,道长是否有些太强人所难了。”
“这点事情都办不到,如何做我太巽弟子?”
贺凌霄皮笑肉不笑,“道长这是有意刁难?”
“这是说得什么话。”镜棋笑得如沐春风,“拿几把剑而已,如何算得上刁难?”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他站在讲台,居高临下道:“许少阳,还不快去。”
堂内一片死寂,无人敢言语,一时落针可闻。众目睽睽之下,许少阳惶然站了出来,“……是,是。”
贺凌霄道:“我与你同去。”
“不可。”镜棋却道:“我说了,只准一个人去。”
“……”
贺凌霄锋利的长眉间拧出了个十分细微的褶,刹那间心下转过了许多年念头,有心想现下就抬着眼前这张桌子塞到那王八嘴里叫他吃了——可惜那王八用得是他自己的脸。片刻后贺凌霄扭曲的眉头一松,面上竟还挂着微笑,“我去。”
“道长既发话了,弟子哪敢不从——我去。”
说完这话,他看也没看台上一眼,衣袖一甩,路过许少阳身旁时,竟还伸手放在了他的肩头,将许少阳硬生生摁回了座位上。
三百把把铁剑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搬得动的。山脚下送货来的两个弟子将剑交到他手中便匆匆跑走了,看都没敢看他一眼,想来是早得了人授意。贺凌霄站在山脚底下,抱臂对着那堆沉甸甸的剑吹了半柱香的山风,四下一看,连条狗也没有,想贿赂都找不着半个人。
贺凌霄轻叹了口气,心道造孽造孽,只好脱了外衫在那装铁剑的匣子上打了个结,死拖活拽地拖了一下——没拖动。
巨大的匣子稳稳当当地杵在原地,连道泥痕都没拖出来。眼看不行,他果断放弃,干脆将匣子一丢,席地而坐,捡了根树枝,在土地上直直画出了一道线。
第11章 臭名昭著的大魔头
镜棋绝对是个我很熟悉的人,贺凌霄在地上随手写了一个“镜”字。这人一定在我身边待了非常久,才能对我一言一行模仿地如此天衣无缝。
他身上有我的玉佩,贺凌霄画了个圈。那块早就碎了的玉佩,没有拼凑的痕迹,一时半刻也看不出真伪。贺凌霄心想,我得找个机会把它弄到手。
他想得入神,回过头才发现自己在地上写下了一个“谢”字,怔愣了下,连忙擦干净了。
贺凌霄对着地面发了会呆,重用树枝在地上划了几道,又想:我身上的罪名居然都被洗白了,都这样了还能洗白,这三百年中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太巽也约莫是觉得这事不太光彩,这种仙门密辛像许少阳这样晚出世的后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的。其中细由还是得从知情的道士身上打探打探。
他不应该再醒过来的,地狱火焰吞噬一切,按理说他的魂魄都已被撕碎了才对。贺凌霄丢了树枝,盘腿遥望天际,在山风中眯起眼,心想,有鬼。
其一,镜棋是个什么东西,那块玉佩怎么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身上。
其二,谁唤醒了我,目的为何?
太巽不宜多留,贺凌霄抬起手看了看,这孩子叫陈捡生,先去从他身上查一查,说不好会有线索。
他想得专注,忽然耳尖一动,听着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回头一看,见山路尽头的弯角处隐隐现出一人的白色道袍。贺凌霄一看那衣裳颜色便直觉大事不妙,反应极快地转头就跑——可惜已经晚了,身后那人出声道:“陈捡生。”
竟是白观玉。
是谁不好偏偏是他?贺凌霄后脊一僵,放佛被定在了原地,慢慢回了头,天衣无缝地扯出个又惊又喜的表情,叫了声:“真人!?弟子拜见真人!”
这句喊完,紧接着,他两腿一跪,脑袋一低,无论如何也不再抬头了。
白观玉垂目看着他,瞧见这少年旁侧瘫着个硕大的匣子,问道:“里面何物?”
“!”贺凌霄脑门一亮,心道好机会啊,忙说:“回真人,里头装得是明日众弟子演练用的三百把铁剑,是镜棋道人托我拿上去的。”
“三百把”“镜棋”两个字他咬字特别清晰,生怕白观玉听不着。果不其然,白观玉问:“镜棋让的?”
狗犊子,等死吧。贺凌霄心下狞笑,出口仍是顺从而乖巧的,“是。”
白观玉不说话了。贺凌霄好歹跟在他身边十一年,明白他心下现在是在想什么。以往他犯了什么错,不管缘由如何必定是先要被狠狠罚上一番。白观玉定定看了他会,贺凌霄鹌鹑似地埋头跪着,却觉得脊背越来越烫、越来越沉,好似被一块沉甸甸的火石压着。他在看什么?贺凌霄禁不住想,难不成话说得太满,叫他听出了端倪不成。
他倒不担心自己会被白观玉发现。白观玉再厉害到底也还未从这套凡人躯壳下脱出去,没有火眼金睛的本事,若有也不会容许镜棋在他身边待了三百年。镜棋占着他躯壳的年头已是他本人的十倍不止,如今普天之下估计无一人会信他才是正主,贸然说出来也只怕会被人当作失心疯赶出去。
他这头胡思乱想,那头白观玉终于发话了,“起来吧。”
贺凌霄一惊,头埋得当即更低了,“弟子不敢……”
他这话未能说完,身侧忽起了一小股风,轻又不容置喙地托着贺凌霄的膝盖迫使他站了起来。贺凌霄站稳当了,还是没敢抬头,半真半假地缩着脖子,“……多谢真人。”
这孩子不敢看他。白观玉垂眼看着贺凌霄头顶乌黑的发旋,又想起来那时心障中他在水底掐着自己脖子时盛气凌人的神情,行事作风一举一动,和现在可谓是两模两样。
单只看外形确实毫无特殊之处,普通而随处而见的凡家少年,从头到脚瞧不出半点妖邪之气。白观玉拂袖轻轻一挥,山风撩动贺凌霄的头顶碎发,生魂气息浓厚,并无异常。
就在此时,那少年或许是察觉到了动静,抬起头,懵懂而有些紧张地叫了他一声:“真人?”
白观玉半垂双目,定定望他。
贺凌霄抬着头,黑亮的双眼毫无杂色,澄净地从中映出他的倒影。白观玉看着他,面上仍旧是丝毫表情也没有,辨不出喜怒。整个人如一块高高在上的冰雕神像,冷漠却又极具威压感。
贺凌霄恍然生出自己是一个跪伏在他脚下信徒的错觉,被他那双毫无人情味的眼高高在上的审视。他强逼着自己与他对视,简直快要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看什么?他在心底大喊,白观玉到底是在看什么?
须臾,白观玉终于放过了他,又一抬手,清风应召而来,托起了贺凌霄身侧沉重的包袱。
贺凌霄万万没想到他会有此举,这次是真的实打实愣了一下,“……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