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贺凌霄进山门时,先瞧见的就是这幅场景。有弟子正“呸呸呸”地吐出被风卷进口中的头发,欲哭无泪地大叫道:“道,道长,这单脚实在站不住啊!”
“站不住就使点劲站!”李鱼斥道:“连起势都做不成还怎进我太巽山?!习武哪有不吃苦的!给我站好了!”
是够严厉的,这人虽年轻,举止作风已很有他那迂腐师父的影子了,简直作孽。李鱼余光瞥见了山门口站着的两人,先朝镜棋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大师兄”,而后立马转向贺凌霄,怒斥道:“你是去哪了!”
一时众声皆寂,叫苦的不叫苦哀嚎的不哀嚎,好似连狂风都刹那小了些,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瞧向了贺凌霄。只是还未等他回话,便听镜棋道:“是我的错,昨日得见这孩子一面便觉得有缘,总觉得是在哪见过,昨夜便寻了他去聊了聊。”
李鱼将信将疑,“大师兄,你怎也未派个人来通传一声?”
镜棋笑若春风,促狭似的朝他一眨眼,“怪我怪我,一时疏忽忘了知会,你可莫要怪我。”
此话真假难辨,李鱼奈何不得,一摆手道:“罢了罢了,去前头挑一把剑,快去队伍中站好吧!”
贺凌霄只字不言,潜心装死,听了这话便乖乖往前走。临行前,镜棋十分不引人注目地竖了一指抵在唇边,轻轻对他眨了眨眼。
贺凌霄嘴角一抽,扭头便走。
他取了剑归队,许少阳正艰难地试图在狂风中试图单脚站稳,救命稻草般抓着剑,见着贺凌霄,激动叫道:“陈二哥!”
他顶着满头鸟窝,面色被寒风吹得青紫,吱哇乱叫道:“这也太难了!我感觉我马上要被风吹到山底下了!”
许少阳毕竟是普通孩子,经脉未开,浑身上下一丝真气也无,不懂得像其他人般借力为自己护体。说实话,像许少阳这样毫无修为的普通人能在罡风下坚持这么长时间真是贺凌霄没想到的,这孩子的下盘可真不是一般的稳当。
贺凌霄蹙眉,演练场选在胜竹峰,又不施以结界挡风——这也太乱来了,胜竹峰的罡风哪里是这群半大孩子能顶得住的?他刚要出手拉许少阳一把,然而此时山风又起,狂啸着摇动山峰,许少阳一个没站稳,手中剑脱了手,大叫一声便要摔下去!
胜竹峰百丈高,从这里摔下去只怕人要被摔成半捧残灰。贺凌霄一时没来得及多想,下意识抖腕将手中剑甩出,木制长剑便在狂风中生生破开条路,半道拦下了许少阳方才脱手的剑,胁着它“铛”地钉在了旁侧石碑上。
几乎同时,他脚腕猛转,猝然踏风而起,千钧一发之际在山崖旁捞回了许少阳,轻巧地带着他翻了个个,身法飘逸如谪仙,眨眼稳稳落在了背风处。
众弟子惊得目瞪口呆,见鬼了般瞪着他。贺凌霄把吓得半死的许少阳放下,忽听李鱼大吼了一声:“好小子!”
贺凌霄被他这声吼得两肩一震,李鱼已两三步蹿到了他身侧,大力拍着他的肩道:“瞧不出你能耐不小!这是使得哪家身法?你师承何方高人,改日可否引荐我一拜?”
李鱼此人是个武痴,奇珍异宝通通不爱,唯对武学卓然者高看一眼。贺凌霄被他浑厚两掌拍得胸骨具震,干干笑了两声,这身法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正是贺凌霄幼时偷看白观玉练功时偷摸记下来的。
此话当然不能说,贺凌霄只好胡扯道:“不巧,我师父已作古多年,恐怕难以再见了。”
听了这话,李鱼当即惋惜非常,痛道“天妒英才”。无人瞧见,山口树影后,有个正要下山去的影子陡然停了脚步,驻足瞧完了全部过程,半晌,轻启了唇,无声“啊”了一声。
第10章 找揍?
清阳峰,峰顶。
正当晨时,此峰峰顶上却笼着浓墨似的夜色,镶着密密繁星,层叠交映,万点银灰。最中一轮硕大圆月悬挂当中,隐有紫气横生。朔风低吟而起,拂起那正站在圆月下的人道袍一角,紫金道袍映着明亮月光,似盛寒霜。
身后有声异响,那紫袍道人回了首,瞧清来人的脸,面上浮出浅淡笑意,“玄明。”
白观玉站于两步开外,神情平淡,叫了他一句:“师兄。”
盖御生负手而立,身上紫袍暗藏光影,两肩至袖口处密密以金线箍成数道祥纹,看不清具体绣得是什么,乍看似乎鸟鱼花兽皆有,又像日月星辰祥云蟠龙,若再想仔细端详一番,却见那些详纹似又只是数道繁复无形的线条——那便是太巽掌山真人历代亲传的法袍,天地道法藏匿在其中,传闻仅有得道者才可从中窥出一二,穿戴者修为越高,金纹也就随之越亮。
他袍上的金纹流光溢彩,修为定深到了种十分可怖的程度,说不好离飞升也仅半步之遥——盖御生的真实年纪有多大无人可知,但若只看面相,这是个正值鼎力时的壮年男人。生的浓眉朗目,丰神俊朗,只两边鬓角处隐有点点斑白,神仪宽厚又暗含威严,叫人想到殿中供着的的武神像,不敢多视。
盖御生语有笑意,温和道:“你此趟回得倒是出奇的慢,可是山下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勾住你了?”
白观玉想起上山半途中误入的心障,和那个错把他当作幻影的少年,却没把这事与盖御生说,只淡声道:“没什么。”
盖御生含笑不语。他这个师弟的性子他是最熟悉不过的,内敛话少,性冷少情,从不与任何人道任何事,终日活得像块单一死板的冰,天地万物,只怕没什么能打动他分毫。
只是这样也好。盖御生道:“可瞧出什么了?”
白观玉此次是受盖御生之托下山,半月前百里外羊台城中出了桩灭门惨案,死得是当地颇有盛望富贾人家,上下主仆受害约有数百人,死相凄惨,最重要的是每具尸体的胸腔内都空空如也,心器内脏不翼而飞。有消息称案发地多处邪气横生,行事手段肖似百年前某臭名昭著的魔头,羊台城当地宗门不敢妄动,只好急急修了封请函,当夜便派了修士连滚带爬地禀上了太巽山。
白观玉从怀中掏出一物,托于掌中,递给盖御生看。
盖御生一看那物便拧起长眉,“谢寂?”
他掌中所托之物通体漆黑,其上缭绕的邪气虽已被白观玉化去不少,但底色仍叫人觉得不详,赫然是半边残缺的剑鞘。
白观玉轻轻摇首,“谢寂已死。这虽确是弭恨剑剑鞘不错,但并非他所为。”
百年前谢寂已于华易山伏法,众目睽睽下身死魂消,不可能再卷土重来。盖御生眉头稍松,又问:“这剑柄从何而来?”
白观玉道:“案发地我看过,妖邪之气确有,但属人为。这柄剑鞘藏匿于主家胸腹内,作祟者是有意示之。”
盖御生的眉毛又拧起来了,他面沉如水,抿唇沉思片刻,道:“方圆百里可有端倪?”
白观云道:“无。”
白观玉若说方圆百里没有异常,那便是真没有了。刨腹挖心,刻意被人留下的邪气,无二是在与他们叫嚣什么。盖御生轻叹一口气,转身面向浓浓暮霭,遥望万千星河,那双深邃的眼中含着得似乎是层忧愁。半晌,他心事重重道:“玄明,我怕啊。”
白观玉不语。
“卦相曾言六恶门将于百年后重开,眼看时日便要到了。”盖御生闭了闭眼,“你可还记得?上回门开时是何等可怖之象,凡人修士死了多少?有时午夜梦回想起那场景,仍叫我觉得心有余悸。”
白观玉眼眸轻轻一动,转向那轮圆月,没答他这句。
天底下但凡曾经历过那场大战的,约莫无一人能忘了那场景——火海狂焰,恶鬼罗刹,遍地可见白骨森森,血色将苍穹都映得赤红——说那是修罗地狱也不为过。至今若闭上眼,耳边似乎还能响起铺天盖的惨烈哀嚎。
“天卦所言,不会有误。”盖御生大手一挥,袖袍卷去万千星辰,夜幕散去,灼灼日光倾泄而下,朔风亦随之消弭无声,“玄明,天下众生的命就压在你我身上了,我知道这样是委屈了你,但……”
白观玉打断了他,“我知道。”
他还是那副神情,瞧不出半点情绪,白色道袍不为风动,如覆枝头上的沉沉霜雪,淡声道:“师兄,你多虑了。
与此同时,胜竹峰书堂中。
贺凌霄坐于屋后角落处,借面前那摞厚如板砖的经书遮掩正堂而皇之地打着瞌睡。许少阳坐在他后侧,瞥见讲堂上的授教道长视线马上便要落在这边,情急之下,出脚踹了贺凌霄一脚。这一下怕他不醒使得几乎是全力,当即只听砰得声巨响,贺凌霄险些连人带桌齐齐飞出去,满面黑线地支起身子,回头道:“找揍?”
满堂皆静,讲堂上镜棋“唰”地将手中经文合上,叫了一声,“陈捡生。”
贺凌霄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迟了两秒才站起来。只听镜棋道:“我方才讲得那句,劳烦你再复述一遍。”
许少阳在他背后老鼠偷粮般小声提醒着,这好心办坏事的倒霉孩子此刻是又尴尬又愧疚。贺凌霄半个字也没听着,台上镜棋倒是听了个清楚,右目轻轻往这里一瞥,许少阳当下噤了声,老老实实缩回了自己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