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众人点点头,有人瞧李鱼像个好说话的,便问道:“道长,终选是在什么时候?”
李鱼道:“下月初。”
现在已快是月中,满打满算也才不过二十几天。登山求道者上千名,第一试只取三百人,终选也只在这三百人中选六十人出来,实在是有些太严苛了些。
好在这些孩子心下早也有数,听了这话没多少意外,个个低头沉思起来。但许少阳可就没这么沉稳,说实话,他能挤上前二十名也纯是误打误撞,闻言小小地惊呼一声,“六十名!”
他道:“这也太严格了!谁能挤得进去?”
李鱼微微一笑,正要转身,又听人群中有个声音问道:“敢问道长,禁令可是只这三条吗?”
李鱼循声看去,见出声者是个瘦高的少年人,脸长得清俊,神情气质却相当张扬。李鱼回道:“不,当然不止。要我逐一念给你们听吗?”
贺凌霄冲他粲然一笑,“有劳。”
“我可没那个闲工夫。”李鱼说:“随弟子服发下的戒令上都有写,回去自个儿慢慢翻吧。”
真不愧是紫洪真人的徒弟。贺凌霄简直牙酸,不管本性如何,跟那老头呆久了,多少也沾上了那点臭毛病。李鱼高声问道:“还有何异议?”
众人不言,无人再问。到了山门口,两旁早早有两个等候的弟子,李鱼就此停下,朗声道:“没什么异议就进山去吧!都记住了,进了这门就再不能反悔,伤了残了死了都是修行路上的常事!即入此道就当明白这个道理,可听清楚了?!”
众弟子齐声道:“是!”
意思就是现在还能反悔是吗?贺凌霄立刻举起手,“我反悔了!我能不能现在就滚?”
许少阳惊呆了,喃喃道:“陈,陈二哥?你这是干啥……”
又是他。李鱼看着人群里那个伸着手的少年人,又笑了,“不能。”
“即选了这条路,哪还有回头路给你走?”说完这句,李鱼停了停,又意味深长地对他们笑道:“祝你们好运。”
一个名门正派应该这样吗?许少阳道:“我,我有点怕。”
贺凌霄无语道:“我也怕。”
李鱼转身下山,刚扭身却看见了一人,神色微讶,恭敬行礼道:“大师兄。”
贺凌霄一愣。
太巽山上九位真人虽坐下弟子不少,但百年前正式被收作内家弟子的只有贺凌霄一个,按理众弟子不论入道先后都要称他一句师兄——这一声大师兄还能是叫谁?
果不其然,旁侧两步远,有个万分熟悉的声音响起来,“这些就是此次新入山的弟子了?”
贺凌霄猝然转头,见是一个着青白道袍的青年人,漆黑长发以一条青色发带松散束着,斜搭在肩侧,容貌清雅端正,只左眼处被条束带遮着。李鱼道:“是,师兄,这些是第一试的前二十名,我正要带他们去换上弟子服。”
那是他自己。
——不,应当说,是一具披着他皮囊的仿制品。
“有劳你了。”镜棋眼神在这群人中转了圈,瞧见最末尾有个少年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神一动,朝他走去,“你叫什么名字?”
贺凌霄便眼睁睁地看着那张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寸寸逼近,唇角带笑,右眼温和看着自己,左眼束带下空荡荡的,瞧不清全貌。
但贺凌霄知道那底下什么都没有。
字面上的什么也没有——那是三百年前大战前夕,他的师父白观玉,亲口命掌戒长老挖去的。
贺凌霄盯着他看了会,须臾,唇边慢慢扯出个笑。
“道长好。”贺凌霄一字一顿地说:“我叫,陈捡生。”
第8章 他的半边侧影
贺凌霄此人,生了副极具欺骗性的好相貌。他有双黑亮的笑眼,眼角鼻梁上一颗小痣,专注看人时,就显得分外乖巧内敛,善解人意,好似天底下什么烦心事在他眼里全都不值一提,也都有办法能迎刃而解似的。
可惜他本人与他的长相背道相驰。贺凌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估计没一处是能和“乖巧”“听话”沾得上边。昔日好友顾芳菲曾有言:败絮其中的坏坯,老天怎么就给你生了张这么人模狗样的面皮?
如今这张人模狗样的面皮站在贺凌霄面前,面含笑意,神色温润,低头赞了他一句:“好名字。”
贺凌霄仔细端详他,只瞧样子,是与他从前别无二致,瞧不出半点端倪来。他脚下动了动,突然站不稳似的倒在镜棋怀里,面上慌张无措,口中喊着“对不住对不住”一边胡乱抓住了镜棋的手。
手背上赫然一道狰狞长疤,边缘撕裂不齐,几乎是将他的手掌从中分割成了两半。
没有错,这就是他的身体。
镜棋搀住他,讶异道:“怎么?”
贺凌霄很慢、很慢地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微笑,说:“对不住。”
“我崴了脚。”他的声音听上去无辜又单纯:“道长,冒犯了。”
“无妨。”镜棋笑道:“站稳当了,山上石多路陡,莫再摔着。”
言行举止,一颦一笑,就连他脸上微笑起来的弧度,都与贺凌霄从前一模一样。这一定是个万分熟悉他的人,贺凌霄心想,也许,说不定还是个和他交情不浅的人。
“多谢道长。”贺凌霄盯着他的脸,“我记着了。”
镜棋没再与他多言,转头对李鱼道:“掌门师伯要的住灵炉,你可从你师父那取来了?”
李鱼恍然大悟似的一拍脑门,“完了。”
镜棋笑道:“我就知道你八成要忘,今日来寻你就是为了说这事。掌门师伯辰时出关,你现下回庆铃峰取来再赶去还来得及,莫再耽误了,快些去吧。”
李鱼忙乱道:“我就说今日总觉得是忘了什么事!怪我怪我,多谢大师兄提醒,我这便去了!告辞!”
此话说完,他匆匆扭头下了山去。镜棋凝望他背影消失在山门口,侧身看了他们一眼,亦下山去了。
眼看两人都不见了,众弟子便就方才事三两小声讨论起来。贺凌霄没心思听他们在说什么,旁边许少阳艳羡道:“真好啊,我什么时候也能变得和他们一样?”
贺凌霄说:“我说我叫贺凌霄,你信不信?”
许少阳:“……啊?”
他虽没说出来,但面上表情分明写得是“你又在发哪门子癫”,贺凌霄却没看也没理他,径自抬了腿,迈进了胜竹峰的山门。
入夜,胜竹峰寝舍内。
窗外寂静,夜露浓重。通铺上许少阳与其他弟子四仰八叉睡得正香,贺凌霄悄悄起了床,推门而出。
四下无声,天上一轮明月高悬,皎白不染凡尘。贺凌霄踩着清晖下了山,熟练地顺着小道摸出了山门口。只是走上某条岔路时,他脚步却缓缓慢了下来,在那岔口处停了片刻,抬步接着往山下走,才走两步路,又突然转了身,向着某条登山道快步行去。
这条小道贺凌霄太熟悉了——这是通向白观玉的住所九遏峰的小路,当年还是贺凌霄踩出来的。贺凌霄头也不抬地在暗夜里登山,一面在心底痛骂自己:还回来做什么?又拐上这条小路做什么?跑都跑出来了,怎么还不快快滚下山去?
可惜这条小路他实在太熟,没来得及等他骂醒自己就已到了山门口。山峰寂静,夜色昏暗,一如从前那般毫无光亮,叫人怀疑这里到底是不是一座荒山。贺凌霄站在山门口瞧了瞧,耷拉了下眼皮,死尸般迈开腿,头也不回地钻了上去。
山脚底下是他从前的住所,竹屋外栅栏打理得精细,是副有人长居的样子。贺凌霄路过远远看了一眼,并未停留,面无表情地踩着山道往上面走。九遏峰顶,白观玉的寝殿修在这。他这人喜静,七情六欲全空,不喜繁冗,对衣食住行没什么太大要求,住所修得也简洁。当年两个人一个住山顶一个住山脚,一个不轻易下山一个不多去打扰,同居一峰,如隔江海。刚上山那几年见面次数寥寥,怕是一只手指头便能数得过来。
贺凌霄轻轻停住了脚步。
远远的,从那寝殿竹窗里透出来了半点烛光,模糊映出了白观玉的半边剪影。夜已深了,白观玉未束冠发,披衣坐在窗边,手里头似乎是正在翻一本经文。贺凌霄不动了,神色还算平淡,远远站在他院外一片竹林后,隔着一道纸窗,三百年的风霜,遥遥摹着他被烛灯映在窗上的半边剪影。
夜深风静,天上圆月高悬不下。贺凌霄沉沉地,沉沉地望着,屏气放缓了呼吸,脚下踩着竹林湿润黏腻的泥土,不敢多动一下。
良久,他重重闭了下眼,借着竹林掩饰,快步从他院中离去了。
行了,贺凌霄踩着小道上凸起的石头往下走,一面在心底自嘲地想,山也上了,人也看过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就当自己从没来过,快滚得远远地去吧。
……只是还是不甘心。
我不甘心。
贺凌霄猝然停了步子,忽然抬手,又快又重地扇了自己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