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只有汋萱不说话,既不抨击也不宽容,她从中间走过,一直向前,从侍者手中拿过奏折,撕裂,掷出老远,在众目睽睽之下愤然离开。
  圣上自然也不会允准,公主仍是公主。
  但那日之后,公主便不再上朝,终日幽闭于公主府内,连圣上的召见也不出。公主府府门紧闭,罩着一层阴阴沉沉的云翳。
  据说,汋萱那日愤怒完了,晚间就跑去公主府敲门,只是被拒之门外,之后数天又每日必至,却仍不得踏入一步。人们说,公主府除石狮之外又新多了一尊像,只是不够吉祥,垂头黯然,如丧家之犬。
  而我坐在家中,愧疚不已。
  我未曾料到她竟会包庇我至此。我既无冥辛那样一命抵二十年的分量,也无她那样一人撑起万民的责任,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医官,根本死不足惜,何必为我?我在深深的愧疚之中,只能不断想起她说的“选择”,或许,或许我帮了她罢?她本来也不想做什么公主,只想当个游侠的。
  我在愧然中又颤颤等着一个讯息。既然是游侠,自然要去闯荡四方、行侠仗义的,那么她会来找我做个伴吗?如果她果真来了,那么我就不必惭愧,不必内疚,因为她是高兴的,她算是以此摆脱了一种沉重的身份。
  然而府门大开,却不曾走进一个穿破衣的潇洒侠士。
  几日后,却是汋萱来找我。
  汋萱瘦了一圈,青衫穿在身上如一缕青烟,须臾就会化入风中,脸也变得愈尖,让人不忍多看。
  我以为她来兴师问罪,找我算账,却见她恹恹地坐下,过了良久道:“你还记得那五个邀约么?”
  是淮县时她在凌粟家包子铺坐了一回后向我提的补偿罢。她不要那支玉簪,要了五个随叫随到的邀约。当时我以为她喜欢我,这五个邀约便是想与我多些相处;后来知晓她的秘恋,我以为这是她一个狡黠的玩笑,几乎已被我忘诸脑后,此刻她却又提起了。
  我道:“自然记得。郡主也还不忘么?”
  汋萱轻笑了笑,“这样难得的东西,怎么会忘呢。”
  我道:“郡主要用吗?可是郡主明明心中是不喜我的罢?”
  汋萱抬眼看我,神色却不变,似乎我刚说的话在她心中激不起一丝涟漪,她平静道:“我希望你去见我皇姊,五次。”
  我诧异地张开眼,“这是你的五个邀约?”
  汋萱颔首。
  我惊异道:“可你不是……”
  “我不是喜欢皇姊,对么?”汋萱懒懒地扫了我一眼,“我不是应该厌恶你,对么?或许是罢,那时问你要五个约,是想哪日皇姊与你一起时,将你叫走,呵,”汋萱自嘲地笑了,“事后我也觉得自己蠢得有些滑稽。这会儿也滑稽,皇姊想见的人,又不是我……劳烦你去瞧瞧罢。”
  “我恐怕不能赴约,”我道,“郡主或许不知道,公主殿下这会儿应该也不想看见我……”
  “冥辛是你放走的罢?”汋萱道。
  “郡主已经知道了?”我惊惶道。
  “那艘船叫万琼舫,你与那位叫六娘的老板关系不错,连你之前说的行会、当十钱的事,也是出自那位冥辛将军之口罢?”汋萱平淡道,“这些事查起来一点不难,会查到你头上也是迟早。能让皇姊如此袒护的也只有你了,你说她不想见你?”说最后一句时,汋萱的声调有些尖利。
  我吃惊汋萱已猜出了整件事,更吃惊她知道之后却并未将我杀之而后快。“你不想杀了我吗?”我道。
  “有意义吗?”汋萱合上眼,像是很疲惫,过了许久,她起身不再逗留,走前仍吩咐我,若不应承诺,她会日日过来。
  第二日,我穿好衣衫,在镜前照了照,脸上已经恢复,身上似乎还胖了些,我一向是越烦闷的时候吃得越多,几日来不知吃了几个猪肘子,肚里撑得难受,心里却越吃越空荡。也好,就去见见罢,我避在家中就快胀成个球了。而且,也未必就进得去,走一遭敲个门,就当是履诺了。
  公主府的门确实开了,门口守卫去通报,噙梦亲自过来替我开的门,以将我千刀万剐的目光,咬牙切齿地问候道:“你来了。”一点不是迎门待客的样子。我回道:“要么我还是回去?”噙梦从牙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来都来了,公主殿下都知道了,请进。”
  我被请进了府。
  噙梦浑身不对劲地引我去了书房,立刻匆匆离开,似乎一眼不想多看我。
  我进了书房,公主正在案上作画,见我来了,她淡淡地朝我笑了笑,又低头作画。我不敢多说,在窗边茶几旁坐下,远远看她画。
  可她的画并看不出什么来,只是寥寥几笔不成形,她画得极为缓慢而滞重,墨水在纸上如一条被巨石阻断,泥沙日复堆叠,而水流不畅的黑水沟。
  这些过于笨拙的线条绝算不上美。
  我不知她为何要认真地画这些不足寓目也无意义的粗线,不过我只是静静地看。
  她每画上一条,就歇下笔,踱几步,或来窗边微坐,我替她斟好一盏茶。然后又回去案前,拿起笔,依旧画那些枯燥难看的线。如此半天,我们不聊一句,我便告辞退了出来。
  以后第二回、第三回、第四回,仍然是她在案前作画,我坐窗前看画,互相不通一句。
  那些线条合起来逐渐有了些形貌,似乎是一只牧牛,顶上是垂杨柳——我一下明白了,她画的是她面前那只乌铜錾刻填金牧牛图的笔筒,还是我送的。
  从淮县回来某天在摊上看到,想起路上那只牛和蝴蝶,我就买下了送她。不是什么考究东西,外壁上填的金线粗劣绵软,断续不接,一看就非上品。
  然而我看去,公主的临摹似乎比笔筒上的更为不堪,刚握笔的小童描画几下也比案上那几笔来得流畅可看。
  这样坊间粗制的一只笔筒,放在公主府千挑万选摆出来的名品之间,显得格格不入,可她还一直放在案前;如此不值细品的金线,由她这位高手一笔一划地描出来,还描得愈发丑不堪言——我实在不懂。
  第五回,那头牛更毛发密密,边上还有了桥与流水,画面越发纷繁芜杂,我看了一眼便偏转头不再去看。我望向公主,她仍然炯炯地盯着案前张牙舞爪的画,好像丝毫看不出有多丑。
  我忽然不想再陪她玩这个不知所谓的沉默游戏。这已是最后一次了。
  “萧沅芷,你是喜欢我的罢?”我抑制住一切多余的心绪,将话说得平白无波,好像这样就可多几分确信。
  公主的脸上没有一丝慌乱,比我说这话的语调更无波无澜,她连笔也没有停顿,将这一笔缓慢地画完。她搁下笔,抬首向我,不声不响地看着我,看得我有些心虚,有些后悔。良久,她沉沉道:“喜欢么,我可能谈不上喜欢了。”接着她便埋下头又去画她一钱不值的丑线了。
  而我也不愿再待,匆匆告了别,出了公主府。
  与汋萱的约定五次,终于履诺完了。从此之后,我大概再也不会上公主府了。
  我的食量又恢复了常态,镜中的自己看上去轮廓明晰,连同我的心绪也明晰清楚了。早就知道的答案,默默放在心中琢磨终归比不上人家一句话来得直捣黄龙,片甲不留。
  我已经很少再想起公主。
  可我却常常想起冥辛。我不知这到底是一种令人费解的补偿,还是从很久以前,一颗种子就悄悄埋在了心间,只是那时我只看着一个人,一叶障目,所以不曾留意角落长出的幼芽。而现在扫去了那一片早该枯败的落叶,那颗绿芽养料充分,快速地长起来。
  六娘说我是喜欢上鬼主才救她,噙梦也说过,连我自己也说过,当时我当作一句谎话,毫无负担地说出口,现在却成了预言。我又想起六娘说过的那个词:朝三暮四。原来我真是这样的人,话本传奇藏着真,六娘说得一点不错。
  那日我从暗牢里将那件囚衣拿回了府,洗了晒干收进箱子,这几日我又将它取出,挂在衣架上,偶尔拿在手里摸一摸。冥辛该到哪里了,她是不是已经在太清山了,我一面摸一面想。
  不久我的思念就有了回应,冥辛的讯息快马传回了京城,由裴相亲口在大殿念出:
  边疆战事重启,冥辛率兵重来,已攻下一城。
  裴相花容失色,众臣大惊失色,殿前晕倒了一片。
  而我只想抽刀捅死冥辛,再捅死自己。
  第七十三章
  前线的消息不断传来,状况十分不妙,冥辛此次卷土重来势不可挡。朝野上下乱作一团。
  据说一个月前婺国内部发生战乱,两派人打得血流成河,冥辛在这次内战中杀了婺国大王,将王族一并囚禁,自己登基为王,这次内战以鬼主派的大获全胜告终。
  本来冥辛出逃的事一出,朝廷该立刻派兵加强边防军力,只是公主不再理政,将军的职务也全然卸下,朝廷一直为将领之事争论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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