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我将木虎腿放下,瞥见一旁的囚衣,将它拿了过来,并不脏也没什么气味,大约在这暗牢里整日坐着也流不了几滴汗。
  我忽而想起在淮县时的那座牢房,虽也黑漆漆的,但飘着一股死物的臭味;半夜草堆响着怪声,出来溜达的虫。第一天进去时,我双手抓着铁栏,倚着站了一夜;第二天撑不下去,在铁栏边坐着睡了一夜;第三天醒来时瞥见肩头趴着一只黑乎乎的臭虫。
  我蹦起来左右跺脚。那臭虫飞速爬出了铁门。我徐徐放平了脚尖,心中有一块灰黯了又像是顿悟般得明朗了。我解下衣衫,大大咧咧躺下,像要将眼前所见切断似的用力阖上眼睛。
  那时我在心里想一个人,早也想晚也想,想着那人银冠佩剑,气宇轩昂地步入监狱将我带出去。可是玉声泠泠,青衫翩翩,来的人是汋萱。如今我又在监狱,又在等一个人,人还是同一个,心绪却不同,无期无盼,冷静得仿佛能听出暗牢阴风吹过的速度。
  此时此刻,坐在牢中,我渐渐回味过来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事。虽说送纸条,制药丸,去万琼舫见六娘,计划逃狱时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并非有此刻的如梦初醒的清明。
  我想噙梦最后一句说得不错,大概不久我就会被革职查办,再过不久我就会锒铛入狱,就不知刑部的大牢怎样,再再后面我大概会被拉去示众,最后来一个当街问斩,死后作为一枚前无古人的大叛徒,在尚国史官的笔下,遗臭万年。
  似乎也不是很糟,总好过默默无闻一世。我自宽道。
  只是——我大姑从来护短,帮亲不帮理,一定会设法救我,只怕她奋力太过顶撞了圣上,白家就更险了。死我一个不打紧,我大姑却是白家的顶梁柱,她倒了白家就岌岌可危了。
  不过,或许一切也不至于此,忽然一束光照进我脑海,我有些想入非非:若婺国那始终没有动静,兴许圣上仁慈,在我大姑拼死劝阻下能留我一条狗命?再来,汋萱或许也……我立刻否决了这个念头,汋萱恐怕只会力谏赐我一死,毕竟我放跑的可是她皇姊囚的人。
  公主,公主殿下……那么你呢?
  静寂的暗牢中,终于又响起一阵脚步声,不轻不重,不疾不徐。我想我今日就如同戏园的猴子,关在里面供人一波波地观赏,我不禁摸了摸脸,还真不错,连脸都是红的。
  脚步声愈来愈近,须臾停在了咫尺。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眼睛睁开,公主一袭深蓝的华服站在面前,头戴银冠,我暗自笑了,和当初想过的相差无几,只是并无佩剑。看来今天还不会死。
  公主静静地立着,也不说话,我再抬首时,她忽然弯下身,伸手在我脸上碰了碰,平淡道:“桃子么?不是罢……”
  我一时怔住,喃喃问道:“什么?”
  公主又凑近身细瞧了瞧,笑了笑:“是药粉罢?”
  我一眨不眨地注视她,她避开视线,直起身走开两步,侧身道:“怎么还是这一招?”
  “我不懂你说什么。”我坦白道。
  “原来你忘了。小时候在太清山,你犯懒不想上早课,就捣了一种粉,前一晚悄悄抹在脸上,第二天醒来就是这模样。”公主笑了一阵,又道,“可惜师傅不买你的帐,说脸变红变丑与上早课毫无干系,留你下来,你后来戴着面纱闷得难受,就取下,师傅又命你带上,说脸虽与你自己无碍,却令她人眼疼,须有同修之谊,不可妄露。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你那副丑兮兮的样子。今日再见真令我怀念。”
  她缓缓说起,一些片段在我脑中也模糊地印现,似乎确有这么一回事,她若不提,我自己是已经忘了的。这法子并非在太清山上才有,我小时骗家里的老先生就是用这法,百试百灵,仙师那次的失败大约被我自己硬生忘掉了。
  只是她为何提起这件小事,她之前还很愤恨地撕了那张仙山图,我以为她很不愿再回想太清山的旧事。我不懂她为何提起,更不懂她此刻为何这般平静,好像这牢中关的本就是我,而她也是寻常地来探望我,与我闲聊。
  我反觉不安,于是道:“人是我放走的。”
  公主不语。
  我接着道:“此事全是我一人所为。”
  公主依旧不语。
  我再道:“坠露在哪?她毫不知情,全是被我利用。”
  “她被噙梦关押,不过我已让人放了。”公主终于开口。
  我抬眼道:“那么我,你打算如何处置?”
  公主又避开了视线,背身走向牢门口,慢慢道:“你还记得么,山上日子长而闲,难免乏味,我们两个总是下山扮作到此一游的剑客,当然你是不会使剑的,只是替我背着剑。剑是顶好的名剑,一身衣饰也足够破旧不羁,只是做的事么,却不够荡气回肠,替山下人捉个鸡,赶个羊,最能一说的也就是替人狠揍了一顿总爱欺负人的一帮小鬼……”
  公主又说起太清山上的事,今日她似乎颇为念旧,对那几件无聊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事如数家珍,一件一件地细说出来。我却听得心不在焉,心中哽着一根刺,只觉她今日莫名其妙。
  “……有时候我会想,”公主倏地转身向我,“我若真是一个游侠会过得怎样?我总是想起那段日子,我不是尚国公主,只是一个在山中修行的闲人。或许我本就不该投生在这,做什么公主……”
  “可你就是公主,而且这公主做得不坏,比你的游侠当得靠谱多了。”我截住她的话,“如果说你有一样不好,那就是你的伴读选得太差,你又对她太好,终于这个不成器的最后酿成大祸了……”我凝视她,低声道,“所以公主殿下,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暗牢的风声更大了,衬得此间尤为静穆。
  良久之后,公主说了三个字:“你走罢。”我以为是我听错,却见她将门推开,站在了门边,然后看向我。
  我惊道:“你放我走?你不怪我吗?你不惩罚我吗?”
  公主道:“你想我怪你吗,你想我惩罚你吗?”
  我默默不言,只是怔怔地看她。
  公主笑了一笑,向外走了几步,回首道:“或许,我其实很感激你替我做了一个选择。”这一句说完,公主头也不回走出了暗牢。
  几日后,敌国大将军冥辛逃狱之事遍传京城,众人愕然不已。
  紧接着又是一件举国哗然的事:公主殿下看守不利,自请贬为庶人。
  第七十二章
  冥辛未死还逃了这事立刻在朝中掀起惊涛骇浪,百官纷纷怒指公主殿下自作主张,押人不押进刑部天牢。这其中,裴相叫得尤为痛心疾首:“公主殿下一向壮志凌云,颇有主见,可也不必将人藏匿起来,连刑部也瞒过,一人审问罢?”
  哪知话刚毕,刑部尚书便一步站出,道:“公主殿下常与臣互通审讯手段,我敢说,殿下的能为不在刑部任何一人之下,包括我。殿下将人关在公主府,定有殿下的道理。冥辛既然逃得出公主府的暗牢,我相信,关在刑部也是一样。就不烦裴相抬举了。”刑部尚书素来无畏,这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言辞让朝堂霎时静了一静。
  不知是谁道:“那为何不就地杀了呢?”此话一出,朝堂又纷纭起来,众人纷纷附和,诸如“以绝后患”、“还是太欲立功”、“一意孤行”之类的言论乱哄哄地充斥着金殿。
  圣上一言不发,汋萱摇扇不止,两人皆只望着殿内最前那个垂首静立的人,似乎在等着她开口。然而公主终归只是沉默,对满殿的指摘全盘接受。
  此事在半炷香内传遍宫中,人人俱惊,惟有我暗舒一口气。
  那日从暗牢全须全尾地回来,我以为公主有十足的把握将人再逮回来,所以才镇定如斯;后又听闻那日桐江上响了两声雷,炸破两座桥,我想定是公主府的追兵追上去了。因此我这几日都坐立不安、忧心忡忡。
  直到五日后,公主上表冥辛逃狱一事,我才彻底安下心,看来公主已放弃追捕,冥辛她们应当是安全了。
  只是心安了片刻,又惶惶不安起来,公主的呈折中似乎只字未提我的叛举。我本该有死里逃生的窃喜,却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有一股不好的预感。那日在暗牢,公主殿下的神情与举动都极为反常,说的话也古怪莫名,那句我替她做了选择尤为费解。
  一直到三日后,我才明白过来那个选择是何意。
  三日后,公主殿下上陈罪己书,自请贬为庶人。
  朝野皆惊,哗然一片。
  紧接着,对公主殿下的抨击如惊雷,在朝堂一颗颗响亮炸开,炸得此起彼伏,滚滚不休。她们说,公主殿下将储君之位视作儿戏,任性妄为,草率鲁莽。在愈演愈烈的声讨之中,又渐渐冒起一支宽厚的队伍,她们说,冥辛之事不该苛责,公主殿下初衷也是为尚国多探些军情,该大事化小才好。这里头就有裴相。
  无论是猛烈的抨击,抑或是不计前嫌的宽宏大量,其实心思都一致:阻止公主。至于原因,冥辛逃了,逃到哪儿去?自然回婺国去了。那战事再起,少了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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