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放心!这么绝妙的法子,听一次都终生难忘,何况你还讲得如斯细致入微,我早已记在心底。”我继续用力奉承。
  冥辛听我这么说,也轻舒一口气,喃喃了一句:“那就好了。”几乎微不可闻。
  不过我凑得近,还是听到了,不由暗慨此人竟是真对我尚国有相助之意,这说出去是个人都该匪夷所思。
  不过更令我惊叹的其实是她解决之快。
  上次问她行会的事也是,多抵了会下颚的工夫就想出对策了。若说行会那事还属简单,那当十钱的事可是把咱尚国上上下下的宰执百官都绊住了,就连公主殿下也烦心多日,终不得解。
  这个冥辛,竟然这么厉害?
  “喂,这个纸钞的法子,你真的只用了这么点时间就想出来了?”我朝冥辛问道。
  冥辛此刻已躺回地上,约莫是说得太多有些疲累。只见她侧身背对我,悠悠道:“人,永远不该以自己来揣度她人的本事。”
  “我……!”我冲着她的背影挥了挥拳,此人实在太过可恶!我从远处捡回药箱,只想立马走人。今日也确实逗留太久。捡簪子时,又瞥见了那幅刻得苍劲有力的九点图。
  就是这玩意儿奠定了我今日始终处于下风的走势,再见它,不免想嘲上两句,我道:“我说,你有必要先画一个九阵图么,就为引出一个纸钞,这么大费周折的,是不是有点太装了?”
  “冤枉,”冥辛将身子一转,平躺着仰看我,眼睛极为清澈无辜,“那图我只想一笔带过,我哪里想得到你会卡里面那么久?这实在……”
  告辞罢!
  未等她说完,我已摔门而出。
  第六十一章
  从暗牢冲出来一瞬,我感到一阵白晃晃的炫目,我向天一看,日上三竿,硕大一颗灿灿的太阳罩在顶上。我又回头看一眼身后,暗牢通向地下,不会有一丝阳光。
  方才兴冲冲出来的那一股热劲忽然泄了大半,我觉得有些冰凉凉的。方才在暗牢中都不曾感觉冷,初夏的大太阳下反而有些冷了。
  我想笑一笑,却先皱起了眉,一缕酸楚在眉间淌过。我知道我大概是在感慨一种生命的无望,不是在说我自己,是对牢中的冥辛。事实上有那么一瞬间,我浮出一个念头,我待了这么会儿,一双眼睛就像要烧起来一样,若是冥辛,岂不是前脚刚踏出暗牢,后脚就要终生失明?我才想笑,又猛地察觉,谈什么失明,她根本踏不出一步。
  甚至,也许她也没有几日可活了。
  从她第一天进暗牢到如今,已过去二月有余。已经是太长太长了。或许因为她是冥辛,价值非凡,所以公主殿下迟迟未曾动手。但如果,公主殿下仍然问不出她想要的,那么最后一种刑罚之后,也就只有一剑刺死了。
  而我总觉得,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望着那扇紧闭的铁门,我兀然涌上几分——兴许是难舍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在那无声无息站了很久。
  忽然,一阵声传来,“白大人,您果然还在这儿。”
  我回头,是坠露丫头。她咚咚地跑了来,喘息道:“白大人,您怎么还在这儿呀?”
  我收了收心神,笑了笑,“噢,和那位聊了几句。”
  坠露微张圆了嘴,显然被我的回答惊到。我也想通了,反正公主府到处是公主殿下的人,我这会说我逛了一圈又走到了暗牢门前也瞒不过谁,索性说实话,反而清白坦荡。
  “白大人您和那位聊啥了?”坠露探问。
  “坠露啊,这个问题,你是替公主殿下问吗?”我反问道。
  坠露一愣,接着却叹了口大气,垂头道:“我本是自己想问,不过想必一会去回公主殿下,殿下也会问罢,小的多谢白大人提醒。”
  我伸手在她低垂的双眼前晃了晃:“你干什么叹气?我只不过和那位聊了聊医术,她们婺国的巫医与我们大不相同,所以聊得久了些。没什么为难的,你尽可问我。”
  不想坠露又叹了一声:“白大人,我并不是愁怎么向公主殿下回禀,我就是,就是……唉,我本来以为这会是个美差。噙梦姊姊叫我来帮白大人的忙,这多难得的事!可是现在,每次去暗牢我都心闷得慌。我觉得她也不是那么坏。”
  我心一惊,忙止住她:“坠露,慎言。”
  坠露左右滴溜了一圈,走近两步道:“白大人,是你我才敢说的。你不知道,我每天替她送饭,她都吃得精光,多难吃的菜都吃,吃完了还仔细擦干净嘴,再瞧着我的眼说多谢。哎,这一声声听在耳朵里,我送饭都送出感情来了。现在每天看她吃饭,我都心酸,她那么认真吃饭,恐怕是很想活下去罢。虽然我不能和她说话,不过她偶尔会趁着我在说一些话,想想也是,这暗牢里关着,不说说话可要怎么办哪。”
  “她说了什么?”我有些好奇,我在时,冥辛并不会主动挑话说。
  “嘿嘿,”坠露偏了偏头,浮上两朵红云,“就有时候说我戴的头花好看,簪子也好看,她说她在婺国从未见过,嘿。”
  我默默扶额,冥辛啊,看不出你身入囚牢,一颗心却是跳动得生龙活虎不闲着。我抬袖轻轻咳了一声。
  坠露似有所感,突然转向我,道:“不过她最常问我的,是白大人您的事。”
  “啊?”
  “是的是的,”坠露道,“她总是问我今天白大人在不在府上。”
  莫非上次我鬼使神差偷偷来过一回,她心里记着,以为我冷不丁哪天还会再来?可是我如今连公主府也不来了。
  我悄悄道:“此事你没有和公主殿下说罢?”
  坠露忙摇手,“没有没有,小的知道轻重。说了公主殿下会不高兴的。因为白大人您是公主殿下的人哪。”
  “不是……这不是……”我略觉心累,坠露所知的轻重恐怕与常人大有不同。
  “反正公主殿下不高兴,那位就要遭殃了。无论哪一面,都是不说的好。”坠露总结道。
  结果上还是拐了回来,我暗松一口气。看得出来坠露对冥辛似乎印象颇佳。看来不光是我,连坠露也隐隐对她有些同情了。人见人爱的鬼主大人,离了婺国,本事也不小。
  “白大人,您要去瞧瞧公主殿下吗?殿下就在大厅。”坠露指了指路。
  “不必了,你转告公主殿下,人我已经治完了,死不了。”
  “这……”坠露的神情又憋闷起来,和她来我请时一个样。
  我终于道:“坠露,近来肠胃可好?不如我替你把个脉。”
  “白大人说什么?”
  “我真该拿个镜子给你照照,你现在脸上像是秘结多日,一脸的不畅快。说,你这一天神神鬼鬼的,究竟什么事?”
  坠露闻言,抹了把脸,苦兮兮道:“哎呦白大人,反正刚才那么大逆不道的话我也说了,现在就更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其实今日公主殿下叫我来找您,嘱咐我一定让您坐着软轿过来,不必急,临走前又告诫我千万不可和您说有此嘱咐,您那会儿这么急得过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劝!这会儿也是,噙梦姊姊说您还没出府,公主殿下便叫小的来看看,我听殿下的意思,是想您过去一躺,但嘴上又不说。我实在有些晕。”
  “你想错了,今日那位的伤并不严重,我不必过去详说,你替我说了就是。我今日还有些事,不便再留了,替我问候你们殿下一声,我先走了。”我说罢,头也不回地疾步飞奔大门。
  萧沅芷,公主殿下。你实在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你以为你是谁?你随便一个举动,就有人要心猿意马、情丝指绕吗?
  萧沅芷,我高贵的公主殿下。你实在将人看得太轻贱了。
  我之前一直自诩是个深情的人。
  因为我默默倾慕一个人十余年。从我被安排站在她身边起,我眼中便只有她一个。年少时不懂,我只是觉得公主殿下是世间最厉害的人,所以我爱看她。而当我慢慢琢磨过来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感时,无拘无束的日子也戛然而止了,我寻不到机会说。
  现在我只庆幸,自己没有真正说出口。
  或许正是因此,如今一朝梦碎,我竟可以像自己从未喜欢过她一样,刹那间从心间抹掉一个身影。原来情丝是这样一种东西,说断就断,轻而易举,便宜得让人唾弃,让人自惭。原先深夜自醉,眺望远方,自演一出思妇茕茕空守房的戏码,想来却有些好笑了。
  我不光自作多情,还爱故作深情,真是令人作呕。缺什么就表现什么,这话放在我身上大抵不错,我其实根本是个十足寡情绝义的人。
  对自己有了一番深彻的体悟后,我自感人生轻松不少。从今往后,我只有白衣为医,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红尘债事了!
  几日后,我约了汋萱来府上喝茶。目的自然是为了和她说当十钱的事。
  自从知晓汋萱对我并无它意后,我也像卸掉一块大石,自在多了。而且和从前有所不同,从前在汋萱面前,我总有些战战兢兢的,生怕哪句话又钻了她不知哪个旮旯的犄角,现下却平静了,或许是因为我知道了那些犄角的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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