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我说了,要疑心自己的思考是否只是原地打转,”冥辛在最外的点上虚划一圈,“这个方形就是你刚刚一直围着转的地方,而在这里,”她又指向九点之外,那个并不曾画出的第四个点上,“你本可以突破方形,看到界限之外的可能。”
“所以这个跳出框外的题目,和当十钱有什么关系?”我终于问道要紧处。
“你之前说,你们的茶用一种叫茶引的东西做交换。运完粮草从官府那获得一张茶引,这茶引可兑换茶,还能卖给别人。小小一张茶引,却藏有大用。那么,如果不仅限于茶贸呢?”冥辛停了停,再道:“之前你们一直围绕一个问题,也就是铜,铜量、铜钱、铜价,既然迟迟想不出对策,不如先丢开,谁说可用作钱的只有金银铜铁?只要可用于交换,就都有作为钱的可能。比如那张茶引。”
“啊……茶引,用来买所有东西?”我听着有点懵。
“不拘于茶,就不叫它茶引了罢,反正是和茶引一样的一张纸,便于你理解,说成纸钱好了。”
冥辛说她对尚国懂得很多,但恐怕懂的是军政地理,对于尚国民俗可能是个文盲,连纸钱在尚国是烧给死人用的钱也不知。
我不得已打断道:“叫纸钞罢,好听些。”我虽对这类犯忌讳的事并不以为然,但听着确实怪怪的。
“随你,”冥辛毫不在意,继续道,“只要在纸钞上写上面额,一百面额就是一百钱,拿着这张纸就可以去市面上买一百钱的东西。你们不是铜荒?用纸的话,想必不会没纸可用。”
“你说的我好像明白,只是……”我托腮,“我怎么听着有点不靠谱?这钱来的会不会太快太容易了点,朝廷在纸上画几笔就能当钱使,那这钱岂不是源源不断,再也不怕缺钱了?”
“当然不是越多越好,纸钞只是作为铜钱的替代,原先要铸多少铜钱,改成造纸罢了。至于究竟要多少张纸,你们的官员会算清楚,就不劳你费心了。”冥辛在说最后几字时飞速瞥了我一眼。
我总觉得我这会儿在她眼中似乎成了尚国官列中一个滥竽充数的了。这实在是天大的误会。冥辛自己又当鬼主又当将军的,现在看来似乎连政务也颇通,她恐怕对术业有专攻一说不大明白。
这么一想,我也就稍稍释然了——对面太强,不怪自己太弱。
我苦思片刻,谨慎道:“这么看来,这纸钞岂非比金银铜之流省了不少事?”
“那倒未必,”冥辛驳道,“纸钞的成本的确很小,这既是它的优点,也或许是它最诱人的陷阱。一旦没有节制,大肆以纸造钱,那就真正天下大乱,你们尚国也就离灭不远了。”
“那就不劳你操心,”我伺机瞥了回去,“我们尚国别的不说,官员各个两袖清风、清廉无比,几张纸钞根本算不上诱惑。且我们圣上一向仁爱宽厚,断然做不出大撒纸钞搜刮民脂的事。”
冥辛轻哼一声,很不以为然。依我之见,想必是婺国官场凶险,什么王族派、鬼主派,斗得你死我活,让这位身处漩涡中心的鬼主大人对官场没了期待,对此,我自然是很同情并理解的,也就不多自夸。
我又蹙眉沉思片刻,忽想到一点,内心颇激奋,忙道:“我有一点,不知是否对,这纸钞似乎有一个大问题,要是民间也同铜钱一样盗造起纸钞来,岂非比铸铜钱更省事、更不可禁了?”
“你总算问到这一点了,”冥辛笑起来,拍了拍我肩,“看来你还不算太笨。”
我若是个笨蛋,你被打第一次就该撒手人寰了,还轮得到你此刻在我面前大凡厥词!若非看她身上还缠着我才替她包上的布条,我此刻真想锤她一拳。
在心中怒出一拳后,我不无松快,清了清嗓谦逊道:“愿闻其详。”
冥辛一手按在地上,闲闲地敲着手指,一边缓缓道:“当十钱以三枚抵十枚,这样就已经盗铸四起,纸钞只是一张薄纸,却或许能抵百钱千钱,赚的远超当十。人人趋利,防伪是纸钞最先要解决的难题。”
冥辛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在她沉缓的语调中,我也不由跟着深思起来,纸钞的确是一个新鲜物,对目前捉襟见肘的尚国可谓极具诱惑,可这背后,似也藏着更大的危机。
“但其实,”冥辛忽然一笑,“只要多想一想就会知道,伪制纸钞远比私铸铜钱要难得多。”
“这是怎么说?”我道。
“一张纸,看似比一枚铜钱要简单,但恰恰因为是一张白纸,反而在它之上可以有万千变化。一枚铜钱只能在毫厘间刻纹,一张纸就阔得多了,画多少个图纹,印多少个印章都不难……”
“等等。”我截断道,“你这么说不对,纸虽然能画不少,但一旦仿成,这画起来可比刻纹快太多了。而且,可能是我愚见,我觉得仿图纹也比刻模子要容易得多。所以,光是比铜钱能多几个图章,我觉得还是禁不了私制纸钞。”此番说罢,我自感我的政治素养在极短时间内简直有了惊人的飞跃。
“你说得不错,”冥辛向我点点头,“但不要忘了,纸钞说到底还是一张纸,一张纸即可以被造,也可以被毁。”
“啥?”我刚刚还觉得自己聪明了不少,这一来又给打了回去。
“你们尚国的铜钱换过吗?”冥辛忽然问。
我想了一想,道:“除了新铸的当十钱,小平钱十多年来从未变过。”那还是我五岁那年,那一年澧兰大公主刚满十五岁,为庆大公主笄礼,圣上大赦天下,并以大公主的亲笔作为小平钱上的刻字,一直沿用至今。
“铜钱如果回收重铸会很麻烦,费钱费力,所以一旦铸出,几乎只有在铜钱破得没法用时才会召回。虽然可以再造新字的铜钱,但旧的也还用,那么一旦民间造出模板,即使开头花点工夫,也绝对是一笔划算生意。纸钞就不同了,它要回收,轻而易举,你们朝廷大可五年一换,三年一换,这样一来,还没等人弄清楚纸上的花纹图印,真钞就已经换了面目,不是让那群造伪的人望穿秋水?”
望穿秋水?!
前面听着好好的,最后砸过来一个望穿秋水?虽然不知怎么,我已从这个词中感受到,歹人踮着脚,巴巴望着一浪接一浪,滚滚而去的纸“狂潮”,焦躁却无可奈何的情绪,但,这个词好像、应该、真的不是这么用的罢?是想说望洋兴叹?
我皱眉偷睨一眼冥辛,此人一脸神清气爽,似乎对自己所说颇为满意。
说来,我先前也有所察觉,与冥辛渐有些熟后,她说话一直比较浅白。而我周围不是文官就是医官,多少有些文绉,是以冥辛在其中尤显得平直些。我不禁想起六娘说过,冥辛的出身无人知晓,但几乎可以肯定绝非出自贵族。
不过,兴许她们婺国人本来就是这么说话的。
我摇了摇头,打算继续专注于纸钞大业的讲解中。
冥辛见我摇头晃脑的,轻轻道:“你是不是开始听不明白了?”
这人的体贴似乎永远用不对地方,这一句轻轻柔柔的问询比平常更伤人数倍。我向天翻了个白眼,“冥辛大人,你说得好极了,我听得很懂,您请继续。”
“那就好。”冥辛给了我一个赞许的目光,我巴不得接不住这一眼。她接着道:“其实除了纸上图案可变之外,连纸本身也可商量。”
“你是说纸的大小和形状?”我道。脑中浮起方方的纸,圆圆的纸,三角的纸,各个写着不同的面值,若是把这当钱用,还怪可爱的。
“那倒不是,我说的是纸钞用的纸。听说你们尚国人爱写爱画,纸类很多,什么竹纸、麻纸、藤纸,好像有几百种。我的意思,选一种收为官用,就像你们卖茶一样,让朝廷掌握一种纸,这种纸无论从原料还是运输,全由官府监管。你们既然管得住一片茶叶,也就能看得住一张纸。”
冥辛这一番说完,我大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也再一次体会到铜与纸的大不同。
铜就是铜,无论是摆在家中的铜镜、铜灯,还是撒在外面的小铜钱,熔了之后都是铜,所以朝廷有时迫不得已还会发布禁铜令,就是因有些百姓将铜钱熔了打成铜器用了,市面上铜钱越来越少。
当十钱也是一样,因为都是铜,所以才让人钻了三个小平钱打一枚大钱的空子。
而纸就不同了,纸各式各样,原料亦各不相同,这么一来,若是把控住某种原料,岂不是直接断了财路?
我大喜道:“这个好这个好!这个太好了!纸钞果然是个前无古人后泽万世的绝妙法子!”
“还有一些要紧处,比如官制上,造纸的、运纸的、用纸的,可各有牵制,不过这些就不是我能说清的了,你们尚国官员比我懂得多。”冥辛道。
“你已经说了很多很多了,把最大最重要的事都说完了,其它小事就让文官们琢磨去罢!”我忙奉承。
“所以你都记下了?”冥辛用一种半信半疑的眼光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