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这话一出我就大感要糟,正想开口解释,却见眼前一道蓝影闪过,身边坐着的冥辛一下从地上掀翻而起,下一刻人已摔飞到了墙角。
  冥辛的背脊在墙上重重一碰又跌回地,立时喷了口血。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还来不及反应,公主又闪身上去对着冥辛的脸飞了一脚,冥辛才从地上挣扎着爬起,一瞬间又摔回地,终于歪躺在地不动弹了。
  公主走上前,踩住她的脸。
  冥辛在公主脚下反而大笑,“你还这么神勇,我放心了。”
  公主一言不发,只是脚下更用力。冥辛咳血之声更烈。我这才清醒,怒火一下子从胸口烧起,我猛地冲了上去,公主一时未察被我撞了个趔趄,然后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迎面对上她的眼睛,“你是不是今天没打够?既然都找到这了,索性你一次打个痛快。”我朝她走近一步。
  公主道:“如此你就看不下去了?你明明知道,比这残酷多的我也不是没用在她身上过。”
  我当然知道,冥辛身上无数个深深浅浅的伤口都是拜公主所赐,可说到底,那些都是我后来看到的,我其实并未真正见过公主审问冥辛的场景,应该说,我根本连公主伤人的场景也一次没有见过。就像我知道她领兵打仗,可我也从未见过她杀人的样子。
  我一时分不清我心中涌动的巨浪究竟是因为她对冥辛的拳打脚踢,还是因眼前的冲击而席卷全身的陌生感。
  我道:“你明明答应过,你不会再对她出手。”
  公主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白轻衣,你可以忘了她是谁,可我不会忘。”她说完,蹲下身,一把揪住冥辛脑后,“因为这个人,我尚国边境不宁,家破人亡,多少人失去至亲……我亲见昨日还让我教她剑法的士兵,第二日就卧在马下,被此人一剑贯喉。你让我如何做到不对她出手?”说罢,公主将冥辛的头颅狠狠撞在墙上,愈撞愈快,公主怒吼着,似乎有无尽的恨意。
  冥辛的头已经鲜血淋漓,再撞下去恐怕性命不保。我着急地大叫:“萧沅芷!放手!快放手!”
  然而公主好像完全听不到我的声音,仿佛周遭的一切都离她远去。我从后面抱住她,拼命按住她的手,可她的劲太大,我根本压制不住。她的恨意将她带入了一个只有她一人的过去的境地里。
  “哑门……穴。”冥辛断断续续道。
  我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图。我挥起手在公主后颈哑门穴上一敲,公主晕了过去。
  第五十三章
  近来我很少去公主府。应该说,我连门也不太出。整日在府上无所事事。丫鬟们似也都屏着气,轻手轻脚地进来放一碟鲜果,再轻手轻脚地出去掩上门。
  我想是因为我这几日都太静了,静得不寻常,我从来也不是个太安静的人,我爱热闹,闲着没事就爱出去,虽然不似京城纨绔出则花巷柳坊,但在坐不住这一点上倒是一致的。
  出去看看江边嫩柳,听听巷间口技,闲庭漫步地将时光虚度是我一贯的作风,十分老少咸宜,洁身自好。
  但这几日,甭说让我出门闲逛了,就是吃了饭在庭院消食的兴致也打不起一分。
  这都是因那日在公主府发生的事。
  那日我将公主敲晕后,便背着她出了暗牢。我本想先替冥辛看看,毕竟此人那日突遭横祸,被打得头破血流,不过冥辛喘着粗气摆了摆手,让我速带公主出去。我不知她是怕公主晕得不够扎实,忽然醒来还是怎么,总之她像是比我还急,比我还忧虑。
  临走,我向她道了声歉,便离了暗牢。
  噙梦大惊失色地将公主搀扶下,送进卧房。然后追问我发生何事。我也不知怎么答,含糊着说是公主体力不支忽然倒了。噙梦半信半疑,也未再多问。我匆匆出了府。
  自那以后,半个月来我再未踏足公主府。
  我坐在文杏阁的窗前,吃着蜜瓜,心事重重。
  那日所见让我明白,公主对冥辛的恨意远在我想象之上。我想是因我从未亲历战场,亲见尚国士兵浴血而死,所以我体会不出那份欲将之千刀万剐的憎恨。
  毕竟我一直所见的是一条靠墙而坐,寂寥的侧影,或是一身污血,半死的虚弱之身,我实在也想象不出那副身躯在战场大杀四方杀人不眨眼的模样。
  但,那可是公主啊,从来泰然自若,沉着稳重的她,那日在牢中轻易便陷入狂怒的境地,嘶叫中,连澧兰大公主的死也提起来,怪罪到冥辛身上,全无理智。
  又何止是对冥辛,就算是对我……我不禁摸了摸左肩,疼是不疼了,不过手臂上吊着的布带总让我想起那日在六角亭上的事。
  “大人,院首大人府上的人又来问您安了。”丫鬟从门口探进个脑袋,小声问道。
  “跟她说今天手臂也动不了,叫她回去罢。”我道。
  我近来仗着身负重伤,连太医院也不大去了。我大姑亲自来我府上瞧了一回,我撒谎说不小心跌的,她留了句好生休养便回去了。我得了特赦,此后便心安理得地不去当值了。
  说来也怪,以我大姑的火眼金睛,一定看得出我这伤并无大碍,实在不必到连请半个月病假的地步,但大姑竟然没戳穿我,还隔三岔五地差人来嘘寒问暖。在我神思怅惘的这半月里,着实令我暖心不少。
  约莫是我之前勤奋用功种下的余荫罢。
  说来先前的忽然上进也是因在淮县的一番遭遇,让我顿生人不可一事无成,否则将无所依傍之感悟。所以回京后,才于公事上端正了许多。
  可从那日后,我又浑浑噩噩起来,比先前更茫然不知去向。我总觉公主于我,越来越远去,越来越陌生,并不再是那个我可以随意环绕在其身边的人了。心中一下子被撬空了一大块,有些面目全非,难以辨认起来。
  我仰躺下,重重地叹了口气。
  “大人,您在烦啥呢,别憋在心里,说出来让小的替您分担分担。”在书架处的丫鬟立刻道。
  这些时日,我因常常闷在文杏阁,我府上的丫鬟见我心内郁结,且总在高处对景自饮,对我颇不放心,从她们的眼神中,我甚至看出了一丝恐我寻短见的隐忧。
  总之她们自顾自地觉得我此刻很需要人相陪,于是我每次一进文杏阁,她们随后便悄悄溜进来一个,佯做整理旧书,在书架边装模做样地偷偷觑我。
  我不耐烦道:“整你的书罢!”说罢,随手丢过去一颗大葡萄。
  “哎!”那丫鬟大叫一声,只听书架处“砰嗵”一声。
  我忙回头,原来那丫鬟站在高凳上,正收拾最上面一层的书架,我方才那颗葡萄倏地飞去,让她吓了一跳,一时不稳才叫出了声。幸好她手快抓住了木架,才没摔落。
  我立刻从榻上跃起去看她,“有没有事?”
  她已从高凳上下来,手里拿着一幅散乱的画。“小的没事,就是这画,刚刚被小的碰落,从这盒子里掉出去了,大人快看看这画。”说着,将画递给我。
  我展开画,一时凝住。
  这是公主的画。
  是很久之前的一桩事了。
  那时公主渐渐从澧兰大公主的薨逝中走出来,某一日在庭院里画画。正好那日我去看她,便瞧见了。是一幅竖构的山水画。
  那幅画与公主之前画的都不太一样。之前画的山水刻画得细腻,笔触古澹温雅。那幅却不然,分了上中下三景。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中景,是磅礴的云,无边无际地蓬在中央,好似要踊跃出画外。上景是模糊的一峦远山,寥寥几座殿阁,隐没在山雾间,如天外仙境。
  下景却一改虚渺的意境,清晰地画了绝岩峻岭,咄咄逼人,蜿蜒的山路旁,是如蛛抓般狰狞可怖的粗树干,一片郁黯景象。
  我当时指着这画,“都说好画呢,是如在其身,勾起观者如实景在前时一样的神思,所谓应目会心就是这个理罢?但你这画么……若非我知你爱画太清山,别人定以为是哪里的妖怪。”
  只怪占了大半篇幅的下景,树不像树,石不像石,张牙舞爪地堆叠在下方,令人看了陡生不安。
  公主那会还不曾去兵部,过得还清闲,她转了一圈画笔,笑道:“你不懂了罢?虽有言称,所贵画者为其似,画而不似勿如不画,但画的另一种境界嘛,不是如历其境,而是如见其人,以窥作画之人的心。看来,轻衣你与我的心思并不相通,伤心哪。”
  我当时不服,硬说是她画得古怪,把画夺了来,打算回家细品。
  “大人,没碰坏罢?”丫鬟战兢道。
  “没坏,就是旧了点。”画纸四边有些泛黄。
  其实我将它拿回来后统共没瞧上几回,就收进画盒束之高阁。若不是今日打翻,我早忘了还藏着这么一幅画。
  “旧点好,看着有年头,品起来才有韵味。”丫鬟认真道。
  我抬眼扫了她一眼,“你当是品酒么?好了,这里不用你,你先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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