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汋萱听罢,大赞道:“没想到白大人这颗心不仅通医术,连朝政也颇通。”
我喜道:“所以这个办法可行喽?”
汋萱道:“这个想法很好。对百姓而言便利得多,对朝廷也有好处,可以收拢不少铜钱。”
我道:“这么说,对当十钱一事也有助益?”我灵光一闪,先前说不知怎么处置当十钱,如果让当行人以钱代物,在小平钱与当十钱中,她们自然会选铜量低的当十钱上交,这样一来,大量的当十钱便能回笼。等市面上的当十钱被收得所剩无几时,再发布诏令改成当三钱,这样对百姓的损失便能降到最低了!
我忽然觉得面前有一条光明大道正无限铺展开。
“确实有助益,不过非根本之法。于朝廷而言,多了一项进账,毕竟有限,科配本来也不会让当行人上供太多,换成钱自然也不可太大,否则便成了苛税,反而不好。此法还有不少要商榷的地方,譬如折算时用的什么价?由谁来定这个价?隔多久改动一次?诸如此类,还须细议。”汋萱说罢,抿了口茶。
汋萱考虑得很细致,是我想得太浅了。大概是冥辛那天四两拨千斤的,几句话就说清了,让我以为朝政大事便是三言两语间一点就通的事。
说完了这件大事,我也定了定心,此时菜也陆续上来了,我便专心吃起菜。这些菜名字虽怪,味道却还靠谱。汋萱再坐了一会儿,便先走了。她如今是大忙人,我自然不拦她。一个人吃着菜,六娘上来陪我。
“我六娘三生有幸交了你这个朋友,今天这事我一定记一辈子,哎呦,郡主殿下进我闺房……”六娘坐在方才汋萱坐过的位置上,兴奋地坐立难安。
六娘的相貌是谁都能一眼瞧得明白的美人,但她细颈上那颗脑袋却不是谁都能看得明白。
六娘癫了一阵,忽然坐到我身边,贼兮兮道:“轻衣妹妹,看来郡主殿下与你……确实私交不浅。”
我一口茶全喷在桌面,“你别胡说,今日我找郡主是为公事。”我又将公事重重点道。
“可郡主殿下丝毫不避讳与你在闺房饮酒吃菜,反而很高兴。我敢说,我这一举称了殿下的心。”六娘目光炯炯。
敢情安排在闺房是另有阴谋?六娘露出一副“诗文诚不欺我”的酒足饭饱之态,令我十分崩溃,垂死挣扎地道:“那是郡主欣赏你的壮举,跟我没关系。不管你信不信,我对郡主清白得很。”我本想说我与郡主,话到嘴边突然改了个字。
所幸六娘并未细究,摆着手道“好了好了我懂”,也不知是懂了什么,总算是翻过去了。稍候,我吃了几口菜,六娘又凑了上来,眼神中依然难寻一丝凛然正气,果然她又贼贼道:“轻衣妹妹,你什么时候,将公主殿下也带过来?咱们这船上的江景还是很有看头,想必不会让公主殿下失望。”
我斜了她一眼,“你别乱来,郡主大人跟你有些臭味相投,公主可是正经人,卧房当客厅,免了!”
“我这卧房有什么不好?整座船就属我这件房最大最讲究。你瞧窗外望去的风景,又高远又开阔,别的人我还不给来呢。”六娘不满道,见我不理,又凑上来堆笑道,“当然,要是公主殿下介意,可以不上三楼,我那天把整个万琼舫都包给你,一个客也不要了,怎么样?”
我想起之前也曾起过与公主共赏江景的念头,想想两人独揽桐江,也有些心动,“行,我替你怂恿怂恿。”
“哎呦,那我等着你好消息!”六娘欢天喜地起身转了个圈。
“哎,你别太激动,公主并不一定有空来,你不要想得太满了。”我提醒她。
“这没什么,公主殿下要是不来也不要紧。光是此刻能怀着这样一个念想,我也值了!”六娘一如既往有她的一番别致的道理。
我看着她搓着手踱来踱去,样子十分滑稽,逗得人发笑。忽而想起,我刚见她时,因她举止怪异,口音不似京城人,我还疑心她是婺国来的探子,连累公主也彻查了一番。
现在看来,我真是错得离谱。哪有探子整日飘荡在一座画舫上无所事事,只醉心于看不入流文人笔下的皇室艳传的呢。
第五十章
一日,我从太医院出来,因那日不用去医馆坐诊,忽然空闲了起来。我先坐轿去了万琼舫。自从与六娘混熟后,我时不时就去她那坐坐。
万琼舫别的都好,就是一直飘在江心,连风都吹不走得巍然若山。每次上船都要先上一小舟划过去,头几回还觉有趣,去得多了便觉得麻烦。
我提议让六娘把画舫往岸边靠一靠,反正也开了许久了,新鲜劲儿过去了,还是便利些留得住客。六娘却连连摇头,说唯有停在江心才有天地一粟万里孤鸿之意境,绝不能挪。
于是,这回我也是一来一去晃荡了两趟才出了岸。
我觉得,照我如今在桐江上上下下折腾的劲,我尘封多年的泳技恐怕哪天就有用武之地。
说到水泳,我就想到公主,想到公主,我便不由一阵叹息。我都好长日子没见过她了。每次去她府上,丫鬟都说公主不在,出去了。回回如此,我不得不怀疑公主是在躲着我。
可我有什么好躲的?我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今日就去北山看看,她究竟是不是真在那里。
轿子抬到了北山脚下,便上不去了。我让轿妇们先回去,自己上了山。北山不比南山,山中无寺庙人家,兼之巉岩峭壁,不好行路,所以常年不见人迹。当然它的难爬是对一般人,难不倒我。毕竟我当年在太清山上练成了一副翻山越岭的好身手,一座江南小矮山不在话下。
我是在一挂瀑布边发现公主的。在此之前,我已经在山间流窜了多时,渐渐气喘红脸,我正反思今后须少坐轿多步行,便听闻飞瀑之声,想着去洗把脸便下山去了,公主应当不在此山中。
未料想,瀑布边上一块巨石上有一个白衣打坐的人。面前放着一件叠得方正的蓝衫。她身上只留一件中衣,因坐得近,瀑布的水飞溅到衣服上,沾了水的地方贴合在肌肤上。
“谁?!”公主听闻动静,倏忽睁眼。“轻衣?”她睁眼见是我,声音有几分惊慌。下一刻她迅速扯过外衫套上,不过还是晚了些,她左臂上的刀痕在沾湿的衣袖下一览无余。虽然之前也见过,但蓦地闪进眼里还是觉得触目惊心。
在那一个瞬间,我行医多年的经验让我一眼就看明白了。她之后仍在臂上刻划,因为伤痕比先前更密更杂乱。但这些日子,起码是从她有心给自己放假开始,没有再添新伤。这让我在沉痛之余也有不少宽慰。
“你怎么会在这里?”公主已穿好衣,从石上一跃跳下,向我疾步走来。听语气,她似乎有点生气。走近了,我发现我猜得不错——她眉头紧锁,目光凌厉,面色相当不善。
我被盯得一阵心慌,忙别开头,“我……我来……我来采药啊。”我没有比这一刻更感谢自己医师的身份。
公主仍凝着我,冷冷道:“是什么珍贵药草连太医院、白府医馆都寻不到,要你亲自来采?”
我道:“这,偶尔也要亲力亲为的好。”
公主道:“哦,如此倒让我想起当年的长平公。”
我忙道:“对对,我大姑一直叫我以我娘为榜样,不可给她丢脸。”眼看此事就要被我糊弄过去,我暗舒一口气。
“嗯,白院首对你很费心,”公主微微颔首,蓦地又抬眼道,“但她难道没教过你,采药莫忘了带篮子去?”
我那口气还没舒完,又倒抽一口凉气,终于咳起来,一面咳一面心忖这遭瞒不过去了,便垂首叹气道:“好了,我是特地来找你的。谁让你总不在府上,从淮县回来,我只见过你一回。这像话吗?圣上问起来,我这公主伴读的名号还要不要了。”
说到后来,我也胡言乱语起来。莫说圣上想不起找我,就说这伴读的名号早在我和公主离开皇宫去太清山那时起,便已是众人看破不说破地变作公主陪玩了。
公主依旧冷然看着我,半晌移开视线,道:“以后别再跟来。”
我见她仍冷着脸,便也有些不快,生硬道:“知道了。”说罢扭过头。越想越觉这一句不够。我不过是想来看看她,虽然是偷摸地来,但这山又不是她一个人的,她来得,我当然也来得。
我正欲转头再辩驳辩驳,便听公主道:“这里危险,有豺狼猛兽,你没有武功,别再来了。”
将要冲出口的话立时被我掐碎在喉咙口,“咳,我晓得了。”再笑了笑。
“回去罢。”公主径直朝前走,我飞快跟上。
“你最近天天来北山,就是为了在这打坐?”我问道。
“这里静。”
或许是这北山的冷寂影响了她,我只觉公主也有些冷,周身散着寒气。我浸没在寒气中,也不知说什么。公主府很大,用人也不多,其实是很安静的,我不懂为何要来山里求静。或许是山里别有灵气,于修行有益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