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七章
  沅芷挥开我的手,衣袖垂落覆盖了上面的伤痕,底下近手腕处仍有十来条。这些伤口浅细极浅,每条不过一寸半寸长,只是歪斜地堆叠在手臂上,密麻且刺目。
  这样的伤势,这样的位置,不可能是他人动手。有几处伤口结了疤,有几处仍鲜红,显然是这几天刻划。可我不懂,她究竟为何要自伤?
  沅芷立在原处,一句话也不说,眼神幽冷地望着别处。我迎上去直视她,道:“你说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她终于把头低了低,深潭似的双眸变得冷厉,她道:“轻衣,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什么身份,你倒是说说我是什么身份?”我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这番话,一颗心不免跳得更激动,“我只是一个医师,只是你的伴读,我没有资格来问你,你是想告诉我这个吗?萧沅芷,你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你宁可搬出这些,也不愿跟我说实话,我就如此无能,如此不被你信用?”我拽着她手噼里啪啦吐了好一通苦水,她却只是站着,连目光也不愿停在我身上。
  “我天天给你烧饭,虽说你也洗了碗,但你哪里晓得我每天晚上都挑灯看医书查食膳,就为给你做顿大补的,你倒好,肉没添上身,反而偷偷放血,萧沅芷你自己评评理,你这么对我过不过分,有没有点良心了?我说了你多少次,晚上要记得睡,人要身体好,觉要睡得好,你呢!三天两头睡在书房,我做完早饭先跑一趟你房里,再跑一趟书房找你,你就不能替我想想?”我一张嘴简直停不下来,把近来的委屈烦闷统统倒了出来,泼在她身上,只望给她泼醒了她能摸摸她那颗心。
  “睡书房你就安心了吗?书房里……”我说到书房,忽然想起一开始到淮县时,我第一次到书房叫她时,案上放着一盏铺了满满一个底茶叶的茶杯,旁边还有一壶茶瓶,我当时叫她不要喝浓茶,之后再去书房就再也不见她喝了。而十几日前我去书房看到一方沾了血的方帕后,她就不再往书房睡了。
  我当初以为她肯听我的话保重自己,心里颇感安慰,现在想来,她只是不想在睡着时,被我发现她那条布满血痕的手臂,而那些浓茶……
  “你划伤自己,就是为了保证整夜清醒?”我忽然道。如果说我问之前仍半信半疑,只是茫然一问,那么在看到她眼中稍纵即逝的一丝慌乱后,我心中的那块大石猛然坠地,沉得我喘不上气。
  “你就为了几道折子,这样折磨自己?”我的声音有些发颤,胸口堵得慌,我不知我是愤怒还是心酸。
  沅芷的双目越发冷漠了,不,她整个人都冷得像是冻住了,她的嘴唇微微颤了颤,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是沉默。
  不知是否是我眼花,她眼中竟流露出一丝不堪。
  她可是尚国的公主,尚国人人仰慕敬爱的武神,她怎会?也许是她自始至终不愿吐露一句的缄默,也许是她眼中那一丝少见的不堪,我胸中的那一团气蓦地炸开,我攥住她的肩膀猛晃,“你倒是说不啊,你倒是痛痛快快否定我啊!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够了!”沅芷挣开我两只紧抓的手,在肩头用力掸了掸,像是一种嫌恶,我感到讶异,她接着道:“我已说过了,记住你自己的身份,不要再逾距,我的事没有必要同你一一说明白。你退下。”
  我怔在原地,若非这张脸看得太熟,与记忆中丝毫不差,我真要怀疑眼前的是她人假扮的。沅芷见我不走,自己转身走了。我望着她远去背影,只觉像是一场梦。
  我在冷石上呆坐了半日,最后回房躺了一觉,等我起来时,天已经黑了,我惊得立马坐起,穿了鞋跌跌撞撞正要开门,忽想起今早的事,脚步骤停,还想着做饭呢,我可太没出息了,伺候人上瘾了。大概是梦里的沅芷还同以前一样,我一时恍惚了。长叹了口气,我推开门出去。
  走到厅堂,桌上摆了碗碟,都用大碗盖着,我翻开,一碟是煮三笋,一碟是炒鸡腿蘑菇,碟子很干净,是特意分了菜留下的,难为她忙得出血还替我做菜,也记得我洁癖,倒不把剩菜给我,我心里好受不少。
  坐下后,用筷子夹了鸡腿肉吃,竟出乎意料得好吃,我诧异了一阵,又夹了片笋,竟还是用鸡汤煨过的,味极鲜美。我一连夹了数筷,猛扒了半碗饭。
  “沅芷啊,没想到你……”
  我埋头狂吃,一抬头望见对面无人,泛起失落,夹菜的手也慢了,又吃了几口,渐渐苦酸起来。这下,我当真没什么用了,本来或可安慰自己,起码能煮菜炖锅,做些食疗进补之事,现在知道了,她做得比我还好,我倒喂了她近一个月的劣味。
  想起第一天偷偷钻进她府前的马车内,她的面色的确又臭又冷,我仍不管不顾地跟来了,心里侥幸以为她是心疼我,不想我跟着受苦。
  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她是真的不想。
  想到这,差点两行清泪滚进碗中,我怔怔地张着嘴一口一口扒饭,将一碗大白米饭扫进肚里,菜却忘了吃,想想是她做的,又拿起一碟继续送,等吃完了两碟一碗,我的肚子也撑得不行了,我缓缓起身拿着空净的一套碗碟去洗。
  忽而想,我真是罪过,她忙成这样,还让她每日洗碗,又转念一想,可若非我在,她每日除了洗碗,还要洗菜、做菜,不比我在时更耗费?我心里又好受了点。
  如此翻来覆去过了一夜。第二日我醒来,躺在床上纠结要不要出去做早饭。做了早饭,就得去叫她吃,可有了昨日的事,再让我和她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我有点发怵。虽然我知道她昨日的话绝非出自本心,但她划伤自己一事我还是觉得颇为诡异,操劳公务到这种地步,我都不敢说我了解她了。
  只是,我若就不做饭了,会不会显得有些严重?昨天我言辞是激动了些,她也是过于冷情了些,但到了今天,我也平静多了,就是有点愁闷,有点困惑,对她的怒意是不太有了,我也不想让她误会,以为我恨着她。
  我起身披了件外衫,坐在桌边拿了本书翻,眼睛瞧着,心里却想着做饭的事。正当我盘算到“若她昨夜里也放了血,我今天不替她进补,岂非身体亏了空”,便扔了书火速出去。到了堂上,桌上没留碗碟,料想她还未吃,到了厨房,却发现火炉上温着炖锅,打开来是一锅鳜鱼粥,旁边蒸笼里放着两只软香糕。
  昨夜她做的那顿晚膳我已惊了一回,没想到早膳比昨夜弄得还好,这软香糕兴许是外头买的,但这锅粥,无论如何也得亲手津洗,细片,再加各式酱料,才煮得出这般鲜香。这一大早的,她竟为我如此费心,我一时不好意思起来,方才还在房里想东想西的,真真不该!我和她之间,哪这么多弯弯绕绕、虚头八脑的。我盛了粥,飘飘然回了厅上。
  早膳后,我见沅芷不出来走动,我也闷得慌,便换了身衣服出门去了。之前与沅芷在淮县各处都走了走,吃茶呀买香呀,酒楼当铺的都去了好几家,也算对淮县有了大致了解,只一些小街小巷去得倒不多,今日便在小巷里散散步消食。
  我闲逛了几条或深或浅的巷子,见巷子里也支着几个小摊,卖面饼馒头,发簪首饰一类小物,我想到今早吃的那两个软香糕,心里又暖了暖。
  正走着,见前面巷子里排着不少人,我就凑上去,原来是个包子铺,开得这么偏还如此热闹,我虽不饿,也少不得在后头排了队。若是好吃,正好替沅芷也带个回去。
  包子铺悬得旗上写“凌家大肉包“几个字。我记得凌粟小鬼,似乎说过她家如今做包子生意,莫非……我正疑着,前头走过来一个人,身姿挺拔,扎个到脖颈的短马尾,正是凌粟。她提着壶水,端了只碗往后面来。我冲她挥挥手,她瞧见了,立刻笑了跑过来道:“轻姊姊,你怎么过来了?”
  我道:“我路过看这生意好就想尝尝,没想到是你家的包子铺。你拿着水壶做什么?”
  她笑道:“那真是太有缘了!你等等我,我马上好。”一面说,一面倒了水给后排的客人,几位客人接过,都笑着道谢。原来如此,还有这一手,我暗暗赞道。凌粟分完水后,冲我使了个眼色,我便跟着她去了前面,她引我进了包子铺后面,塞给我两个包子。
  “尝尝。”她雀跃道。
  我拿出一个包子啃了口,好吃。我道:“这是你现在的住处?”
  她道:“是啊,开门就能做生意,方便得很。”
  我道:“你之前不是说你住青榕巷?”
  她将手叠在身后,轻哼了声,“我当时又不认识你,何必告诉你,再说,我以前确实住那儿呀。”
  小鬼头,果然鬼得很,我竟被她骗了,乐于助人的同时还满口跑火车,真亏得你。
  凌粟歪头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你家大人呢?我还有事问她呢。”
  我敲了敲她脑袋,“你能有什么事,还不是问她何时回京,快了!不劳你惦记,大人事务缠身,哪有空出来闲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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