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马车遂行,舆轮徐动,我方才的郁闷也在辘辘声中碾碎成渣,得意之色在心间粉墨登场——我就知道这人舍不得赶我走。只是我还不能表现出来,在这场拉锯战中,我不能一上来就落了下风。于是冷脸对冷脸,车内宛如一座冰窖,谁吐露一句话,都会立时凝成一片冰。
微风吹起帘子,裹挟着沿途的馒头香在车内转完一圈又逃逸而去,车内是它不可承受之冷冬。车妇坐在外头,心情却很好,在春风里唱着歌。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我闻着风里的味儿变了,似乎是花草清香,前头的车妇也从骑驴买酒,唱到了山花花开红又红。我撩起帘子,果然出了京城了,眼前是一片大庄园,农田绿油油地绵延至天边。看得我心情也畅快许多。忽然,我见田里有头牛,长得肥圆壮硕,皮毛油滑。
我平常不大看得见牛,对牛的印象只有任劳任怨,在田间一步拖一步地耕犁,没想到今次见到的牛却在田间撒欢。它揣着一声横肉像狗子一样从这头蹦跶到那头,乐此不疲。我定睛一看,发现它头上停着只蝴蝶,这蝴蝶一会儿停一会儿飞,十分欠收拾。此傻牛随着蝴蝶来来回回跑,最后像是气急又像是兴奋,两只粗短后脚往后一蹬,肥壮的身躯好像顷刻就要一团撞进土里。
我看得大笑,脱口道:“公主快来看,牛尥蹶子啦!”我一脸欢欣地回头,对上公主板板正正的脸,才想起现在正交锋,顿时笑容僵了,后悔莫及,恨不得让车妇往回倒跑几里,这一段重新来过。
车内本来安静,我棒槌似地敲了一棍后,就如在寒冬腊月里捅破一层窗户纸,北风循着这洞,呼啦啦地猛灌而入,原本也无甚暖气的屋里瞬时变得更冰冷了。
我咳了一声,作为一种覆盖,希望在场的两人都能忘了方才,丢下帘子重新坐好。我闭上眼,酝酿着让灵魂出个窍,以免受此地的冰寒,正念到第十只羊,却听到一句,“你将帘子撩得那么高,我不想看见都难。”
我猛然睁开眼,对面的人依然板正,但嘴角有一抹浅淡的笑意。我立刻觉得周身又萦绕起暖风了,我接道:“那牛傻乎乎的,太逗了。从前书上写美人执扇扑蝶,我还想象了一番,今日见了呆牛扑蝶,脑中再容不下其它的了。”
公主道:“是傻,追蝴蝶也是它自己要追着,最后怎么还气上了。说来,唔,似乎和我认识的某人有点像。”
她虽不看我,但说的当然就是我,若我是牛,那你自己岂不是一只花蝴蝶,还是只颇为风骚的花蝴蝶。不过此刻我无心与她辩驳这一点,我急道:“我生气?我还想问你为什么生气,为什么看见我在车里,一点点惊喜也没有,就那么不高兴带上我?”
公主回望我,道:“我这是公差,又不是去玩儿。再说,你一声不响地跑出来,太医院的差事怎么办,你小心你大姑教训你。”语气已然与往常一般。
这便是公主的好了,她是个很宽容的人,不会与人计较,即使生气,最多也气不过一个时辰,我就是摸准这点,才敢孤身犯险直捣大营。
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汋萱,若是她的话,再小的事都能在心里记着,最后积小成大,零零碎碎扭在一起,结成个死结。纵然她人再三请罪,她也不会领情半分,是解还是结,都只凭她那一团虚无缥缈不可捉摸的心绪。
我忽然对公主这一路的冷漠释怀了,她不愿意我跟着又如何,最后还不是没有赶我下车。我于是也不想再刨根究底,心头一下松快了,我道:“我大姑的教训,我早习惯了,翻来覆去总也跳不出那几句。都多少年过去了,一点进步也没有,要是我这趟出去能让她生出些许灵感来,也值了。”
况且我总觉得我这也不算旷工,在太医院的医官之前,我首先是公主伴读,如今不需要“读”了,可不就只剩下“伴”了吗,更须双倍的用心才是。我想我这番道理,就算是圣上也不会驳斥。因而我在马车中坐着,心中十分坦坦然。
公主笑了笑,没说话。
我挑眉,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你是今日走的?”
公主道:“如果你不是天天蹲在巷子口盯梢的话,那就只有汋萱了。”
我笑道:“正是她,我告诉你啊,别看汋萱平日对你冷冷的,其实她心里关心着哪,两天前我去郡……”说到此处,我心中忽然冒出个疑问,我先前以为汋萱是因公主出门,作为姊妹,她感到寂寞了,但现在“小衣”的事横插一脚,我有些恍惚了,她舍不得的,究竟是她皇姊,还是我?
公主见我停住,问道:“怎么不说了?”
”噢,刚刚脑中一闪,我在想我府上的丫头这个时候应该把我的请假函递给我大姑了罢。接着我刚才说的,前两日我去郡主府见汋萱,她那日心情很不大好,大概是因为你要走。”我道。
公主略作沉吟,眉梢上渐渐添了几分喜色,道:“上次我去宫中,她也在,她只在母帝面前叫了我一声皇姊,后来我与母帝说完公事,便聊了些家常,她也不理,只在一边剥榛子吃。我还有些伤感,原来是我错怪。这些年不在京中,真有些生分了。”
“你别自责,我一直在京中也未见得能看清她。汋萱和小时候太不一样,心里头千万根藤枝儿弯弯绕绕地纠在一起,外人怎么看得明白?”我宽解道。
“雍陵王对汋萱一向只恐爱得不够,一切都随她任性,我原以为她会像她母上那样,长成一棵舒展挺拔的松柏,没想到回来后,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藏事太多,越长越别扭了。”公主皱眉。
我听了,莫名后背发凉,忙岔开道:“她一个大闲人能有什么事呀!她不是自诩风雅吗,雅士都这样,爱把直的说成曲的,圆的说成方的,总之不兴直来直往,是罢?咱们不说汋萱了,你同我说说,你这一身打扮是怎样,微服出巡?”
公主扽了扽衣角,抬头道:“如何?”
我上下打量,赞叹道:“噙梦越来越会办事了,这一身行头亏她找得来,你现在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散发土气,妥妥的,保准看不出你是公主。”
公主向我攥了个拳,作势在手心将我捏碎,恶狠狠道:“什么土气,明明是淳朴自然之气!我这回要去卖茶,这么穿不正显得我家茶叶天然无害,清新古朴。”
我险些从坐垫上掉下去,我惊道:“你确定你这身不是去耍大枪碎大石?”
公主瞥我一眼,只说了两个字:“住口。”
我自然不住,难得有打趣她的机会,绝不能善罢甘休,我继续道:“真是太不体察民情了啊,现在谁家卖茶还讲究什么古朴,你当还是以前一炉,一瓮,一盏茶吗,太落伍了。如今京城有名的茶馆都叫最当红的歌姬来献唱,除茶之外,还有各式点心,甚至做得比醉仙楼的点心还别致呢,那喝茶才叫声色俱全,五味人生。而且你这身,难道是去谁家茶馆做跑堂?”
“什么跑堂,我自然是掌柜。”
“噢,那就更上不了台面了,哪有掌柜穿这么利索的,让人觉得你即刻就要亲自下场,捋袖子擦桌去,不显档次啊。掌柜就得穿金带银把门面撑起来。你要觉得俗,那起码穿身长衫,配个玉坠,插根玉簪,绑马尾、系裤腿是几个意思,让人看了笑话。”我孜孜不倦,语重心长为当朝公主分析民情。
公主微微晃首思量,片刻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她露齿一笑,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我受益匪浅。正经卖茶,自然要面面俱全,本掌柜刚刚发现,还缺一个跑堂伙计,白大人于此事似乎颇有话说,想必是义不容辞罢?”
第十六章
我坐在一张长凳上,折了折袖口,这袖子太长,已经被我翻了一回,只是不光长还有些宽,因此总是往下翻回来覆住手背。
这是公主的衣。对我而言略大了些。
如她所言,我穿上了这身江湖衣。只是一切又并非全如她所说。其中略有差错,不,根本是很有差错!我望向长凳另一头的蓝衣人,她亦回望我,倏忽从那头滑了过来。
她解散头发,抽出其中一条丝带咬在嘴里,剩下那条复又将头发高高束起,然后她抬起我的手臂,取下口中丝带,撕成两条,一圈圈将袖口缚住。
她低头为我紧袖,脸离得近了些,我于是看清她前额覆着的薄汗,我望着她,问道:“沅芷,我们到底要坐到什么时候?”
她将最后长出的一截丝带塞好,抬首正色道:“有客人来为止。”
此时我们已经呆坐了整整三个时辰,将日头从东斜等成了直挂中空。春日的阳光虽不比盛夏,却也足够晒得人头昏脑胀。幸好我们有雨篷可稍作遮掩。我仰头望担子上的狭窄雨篷,涌起一股冬日中烧着最后一捆柴时的珍惜之情,满怀感恩,却也因柴火逐渐化为灰烬而愈发惴惴不安。
雨篷,扁担,长凳,茶箱,茶提瓶,以及两个——紧袖扎腿,粗布麻衣的卖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