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汋萱抬手将我按回坐墩,笑道:“我已说过了,你去问皇姊,这种麻烦事,我可不想掺和。”我还欲坐起问,汋萱冲我一摆手,我只得黯然坐下。算了,反正不管是什么事,我都和公主一起去,到时候在路上问公主罢。
  此时一个穿云灰色衫的下人过来上茶。走近了我才发现,竟然是个男子。男子在府中一般做不了奉茶之类贴身的活,他穿的颜色也与一般下人不同,他们穿皂色,与柴房、茅厕处铺的墙砖颜色相仿,他们通常也就在那些地方干活,衣色与墙色相似,如人融在了墙里,来来往往得也不大瞧得见了。
  汋萱向他扫去一眼,他于是摆上茶,又替我们斟上。汋萱又看向我,接着道:“方才白大人又自谦了,我怎么比得了你,谁人不知你白大人,年纪轻轻,已是太医院的名人。我听说,许多贵人只找你白大人医治,可见你医术精湛,救人无数。要论国之栋梁,白大人当之无愧。”
  我一阵汗颜,要论太医院的名人,我的确当红。但那是因为我大姑是太医院院首,而她对我,只有十万分的恨铁不成钢,是以总在院内通报批评我之种种小小过失。就算是迟到了半刻钟都会被她大作文章,什么医者若不懂得争锋夺秒,救治上,便可能因不及时,而令病情恶化,甚至于害人丧命。总之最后还是要点我没医德没仁心,不配为医。如此悉心关照,想不出名都难。
  至于贵人找我医,起初我也是自满之情溢于言表,就差把我那一长串就诊记录偷放在我大姑书案的最明显处。后来我发现,每个找我的贵人,无一例外都要问我公主的事,什么她喜欢的吃食,喜欢的器物,甚至于我记得有位姑娘,似乎是礼部尚书家的千金,平时端的是沉稳庄重,那日竟拉着我进她闺房,屏退所有下人,垂下屋内所有帘子,神神秘秘的。我以为她患了什么难以启齿的病,便郑重看着她,昏昏暗暗中,她的眸子发着精光,然后我听到她说——你知道公主脚多大吗?
  所以,找我的贵人,要么是像尚书府的千金,仰慕公主日久,想送点亲手做的小物表表心意,这样的人最多。不过也有想奉承公主以求前程的。总之,都不是真的找我去治病,渐渐的,我也被磨没了耐心,如今我也很少出诊了,只为几个相熟的跑跑。
  我惭愧道:“郡主莫折煞我了,太医院人才济济,我不过忝居其中。倒是郡主大人你,是我朝唯一的王女,只要郡主大人肯用心,三垣之中,必将亮起一颗新星,到时我尚国有公主与郡主两颗双星,就再无敌手了。”虽然话说得是浮夸了些,但也算我真心。
  汋萱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道:“你太高看我了。先不论从军艰辛,从政又冗烦,这都不合我的本性,即使我真愿意去做,你以为一切都能如你所愿吗?世事若真能如此顺遂,当初澧兰大皇姊就不会仙逝,尚国也早就太平了……像皇姊那样的人,终归只能有一个。”
  我不知汋萱是真心,还是只为堵我的口,我只觉得她这番话有些悲凉凉的宿命感,不该出自一位郡主之口。但她提起澧兰大公主,我便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大公主的薨逝,是尚国最沉重的伤痛。
  大公主风华冠绝古今,当年在尚国子民心中的地位,兴许比如今的公主还要高。澧兰大公主长在皇宫,为人严谨克制,颇有威仪。不过对百姓却很温厚。她时常一人去京城郊外的空林狩猎散心,每次都牵着一匹骏马,慢慢走在朱雀大街上,街道宽敞笔直,但她从不上马,京城的百姓都蜂拥而来,她也不准她们行礼,大家便人挤着人,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大公主”,“大公主安”。她笑眯眯挥手,缓步踱出城外,然后飞身上马,扬天一鞭,绝尘而去。
  京城的百姓看她总像是天神下凡,本该遥远,却那么亲近,直到大公主因病薨逝,人们像做了一个春秋大梦。梦醒了,神仙也不在了。整个尚国像布上一层厚厚的云翳,化不开散不了,沉重得宛如死国。这一切在公主从太清山回宫,渐渐长大后,才好转。只是公主……
  念及旧事,我心口发闷,拿起面前茶杯,灌了一大口。
  “啧啧,白大人太粗鲁,浪费了我的好茶。”汋萱嘲道。
  我往杯中一看,只剩了个薄薄的浅底,刚刚一口豪饮,也没尝出味来,不由赧然,抬首道:“还请郡主大人再赏我一杯,我一定细细品来。”
  汋萱向那名奉茶的下人瞥去一眼,那男子微颔首,又屈身替我斟茶。我此时才算看清他的脸,肤质白皙,有几分清秀,但也仅此而已了,比汋萱之前的几位男宠,逊色太多。只是我越看越觉得他眼熟,可我不记得在哪里认识过一个非贱籍的男子。
  “白大人方才是大口喝茶,现在茶倒是不喝了,怎么盯着我的男宠看?”
  我立刻将目光移开,实话实说:“郡主恕罪,只是这位佳人长得很面熟,我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一时愣住了。”
  汋萱微微笑了笑,道:“那你一定是弄错了,他是我从教习坊里带回来的,据我所知,白大人可从未去过那儿。”
  我窘道:“那是我弄错了。”
  教习坊是教习男子的地方。男子除贱籍、倡籍之外,只有被女子选中的人,才算自由身。而教习坊,会将身姿、容貌姣好的男娃收罗其中,慢慢教养。琴棋书画,烹茶插花诸类技艺皆会一一教导,并将各人的成绩记录在册,以便将来为女子挑选。而这些男子,也有了脱离旧籍的机会,因此教习坊是每个男子削尖脑袋也要挤进去的地方。
  而我不喜男子,那地方自然没去过。
  第十三章
  我侧首打量他,他正低眉将碾好的茶末置于茶盏,然后提起茶瓶,一点一点将沸水滴注,另一只手捏着茶筅搅动茶末,水与茶在交融中,泛起不绝的泡沫,最后在一片碧色中幻化出几缕嫩柳细条,两只飞鸟轻掠池水,一幅极为精巧的春景图。我看向汋萱,赞道:“不愧是郡主府的人,这一手点茶,恐怕连裴相也要甘拜下风。”
  汋萱回望我,笑而不语。我心想,此人大概就是凭着这项绝技,才成了汋萱的新宠,否则郡主府美人如云,以他的容貌要想脱颖而出,比较难。他侍完茶,躬身后退,至亭外站定,依旧俯首低眉。倒是比之前万琼舫那个小倌乖巧多了。
  茶戏看完了,该品品这茶了。我端起茶盏,在淡淡的花果香中啜了一口,入口清澈淡冽,咽下则轻扬若无物,只留口中一丝甘甜。我奇道:“这是碧螺春罢?怎么喝上去不太一样,好清甜。”
  汋萱亦抿了一口,沉醉之意在面上缓缓漾开,她悠悠道:“自然是不一样的,同样是碧螺春,我用的却不是雨水、雪水,更不是井水,而是惠泉水。”
  “望县的惠山么?这距离京城少说也有二百多里,水运最快也得三四日罢……”惠山泉水一直颇有名气,吟咏赞叹之词不绝,京城中有钱有闲的贵人雅士们,对其垂涎日久。我听说她们还一起订了契约,每月固定的日子,派船去惠山取水,运回来后各家平分。不过我一直对这大动干戈的饮茶之举,敬谢不敏。我对茶并不太讲究,但若真有好水,我也愿意一试。只是到惠山取水,一来一去,就费去三四日,这么得来的水,恐怕不够鲜活,反害了茶。是以我每月耳闻她们热热闹闹的,内心无所动。
  但今日真饮了惠泉水煎的茶,我内心大震,顿时悔得肠子也青了,早知道我也加入运水大军!不过汋萱也会随这个大流,我惊讶之余,也有几分欣慰,郡主大人偶尔也会与民同乐的嘛。
  “三四日,再灵的泉也失味了。何须这么麻烦,派人在惠山脚下驻着,每日清早快马加鞭地送来,至多半日就到了。”汋萱随意道。
  在山脚买块地不难,但半日就把水送到京城却不简单。望县与京城有关卡,首先得把通行证弄到手,再来,马疲了就跑不快,要想在半日内赶到,大概是沿途设了亭子,一路换马才到。运个水跟八百里军急似的,汋萱果然还是那个不走寻常的汋萱。堂堂郡主,用得着和人拼船运水吗?我方才真是猪油蒙了心。再一次看清汋萱的财大气粗后,我望向杯中,只觉里面盛的是琼浆玉露,凡人不可得,于是小心捧起,又啜了一口,叹道:“惠泉水不愧是天下第一泉,名副其实啊。”
  汋萱道:“这水是不错。不过要说第一,却还算不上。”
  我疑道:“历代的茶评茶经里,多把惠泉水夸得上天入地,神水一般,郡主大人在何处喝过更好的?”
  汋萱轻摇手中茶盏,徐徐道:“我之前曾游过一座山,此山甚高,内有许多千年古树,仰头望去,像要把天戳破。山里还开着好多花,连我也叫不出名,只是一朵朵开在极高的枝上,极大,也极艳丽。不过最奇的还是山中的瀑布,从山顶处直飞而下,站在瀑布的底端往上看,好像一条竖直通天的白河。我说的泉水,便是瀑布水落至平缓处所积成。那时,我划着一叶竹筏去取水,那水煎出来的茶,最香、最清爽,用来煮碧螺春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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