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见她坚持,便随她了。此处毕竟不是公主府,不由我随意。而且,我看她方才眼神闪烁,像是在担忧什么。走了几步,我忽地灵光乍现,有所顿悟…莫非她方才是在担忧我贸然进去,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毕竟,郡主府的男宠两只手也数不过来。
  我一下来了精神。
  在微煦的春风中,撞破一场春光潋滟的春宫戏,还能亲见一回汋萱的窘迫之态,岂不美哉?我步履轻快,催促丫头速速引我去水榭。虽然我很怀疑以汋萱的节操,说不定反客为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过就算如此,今日能见识惊世骇俗之铁面厚皮,也算不枉此行。
  我心怀鬼胎地踩着石路又走了一会儿,一座临水歇山顶的小榭在树荫重叠中若隐若现,那便是无香榭了。无香榭这名,不知为何,总让我想起前朝人物传里一个叫金琼玠的人。或许是因此人与汋萱有几分像,一样爱琴,一样乖僻。
  此人怎么说呢?世家出身,但从来不喜结交权贵,达官贵人一来找,她就装疯卖傻,不吐一个好字,极难相处。她工于琴,但从不在懂音律的人面前示琴,而只在小街小巷,一群目不识丁的粗人之中,席地坐弹一曲。那时,挑粪的扔下扁担,放牛的松开牛绳,卖酒的自斟自饮。这些连琴也没摸过的人若能为她喝上两句,她便会极难得地展颜微笑。
  不过,这都还不算太怪,有一件事才真令人费解。此人除琴外,还擅长植盆景。有位大官就问她讨要,她不肯便算,竟一夜间将所植盆栽,约有百来盆,叮铃咣铛尽数摔个粉碎,一盆也没放过。
  我当时看这本小传,只觉此人有病,装作无智、无琴、无盆,她誓将所有可能结交的人都拒绝个遍,如此孤芳自赏,活着还有什么趣儿?读罢那篇小传后,再看无香榭,便老觉得此无香也非真无香,而是不屑得香给我们这等凡俗。再想起此榭主人,同金氏如出一辙,也高悬云上,孤光自照。就譬如这半夜摔盆之举,汋萱绝对做得出,恐怕还更胜一筹,虽然约莫也无人敢向郡主大人讨要就是了。
  不过,汋萱虽也骄矜,但比之金氏还是好不少。这无香榭,其实是真的没香味。因小榭周围遍植海棠,而海棠无香,才取名无香榭。
  汋萱最爱海棠,常来此处。
  我又走近几步,听闻几缕琴音。暖风吹拂,小榭水蓝色的帷幔轻飞,露出里面的人,汋萱在抚琴。
  我顿觉失望,一边的丫头则轻舒一口气。我道:“郡主既然在弹琴,我就停一停,先不过去了。水榭离这不远,一会儿我自己过去,你去忙罢。”
  丫头现在如释重负,回得很干脆,“多谢白大人。那小的就先告退了。”说完,原路出去了。
  我挑了块石墩,覆上帕子,坐下来。京城书贩卖的文集里常有写道,郡主琴技卓绝。郡主府偶尔会办雅集,请些文人雅士,席间常弄琴。席罢,那些文人便多有“某年某月某日受郡主之邀赴宴”这类文章,自然会提到琴。不过,这些文章写得总是夸张,在她们笔下,汋萱宛如琴仙下凡。而被受邀的她们,各个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家难得几回听”的感激涕零。是以我在《京城十绝》中看到汋萱的琴,也并不太当真。
  此刻我坐在十步开外,第一次听汋萱弹琴。本想看看文人一支笔究竟能平白吹出几丈高来,却发现,笔下非虚。汋萱的确弹得好。我听琴少,其实不懂什么叫好,但大多数琴曲,我听不了多久便要走神。然而汋萱所弹却很吸引人,我想这就是好。
  我不知她弹的是什么曲,只是听来音声清幽畅滑,如高山幽涧里一帘细长瀑布,在无人处自在飞流。我沉浸其中,好像回到了少年时的太清山。那里奇山怪石繁多,也多小瀑布,飞流而下,像一条环绕臂间而垂落的白色披帛,旁边常有李树,寥寥几株开着淡粉的花,嵌于山石溪涧,很清寂秀美。
  正当我细数在如斯清幽之境,我与公主在小溪小沟里究竟抓了多少小虾小鱼,入耳的琴声骤然一变。若说方才是潺潺溪流,那现在便是涛涛江海滚滚而流,激烈凶猛,所过之处尽皆毁噬。人在云水奔腾中化作一粟,渺茫无力,比之草芥还不如。
  琴讲究中正平和,清微淡远,而此时琴音愤激久久不平,我方才听得聚精会神,此刻却只想捂上耳朵迅速撤离。我在石墩上如坐针毡。
  琴音终在曲不成调的繁乱中戛然而止。
  我立刻起身,快步飞去,万一汋萱意犹未尽再来一曲那还得了。通向水榭的廊道上铺着冰裂纹式样的青石,间嵌几朵海棠花式的石卵。我踩在上面,回想方才那一曲,觉得此路的铺设极有预见,若汋萱平常总在这弹琴,那无论多周正的一块石砖最后也只得裂得粉碎碎的了。
  廊道上迎面走来一个抱琴的丫鬟,我冲她一笑,饱含温柔,这孩子太惨了,是在汋萱身边听完的。丫鬟惊慌地回一礼,将琴抱得更紧些。我略疑,虽说汋萱爱琴且多金,府上的琴各个是名品、绝品,方才弹的应该也不例外,但也不必护得这么牢罢,是怕摔着还是我抢?我于是聚目一瞧
  ——这琴,竟然断弦了。
  原来适才曲终是因为琴弦断了。
  桐君,终于连你也不堪忍受选择自尽了吗!
  汋萱,你的爱琴都弃你而去,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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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金琼玠,改自金琼阶,明末琴家。
  第十二章
  “今日得听郡主一曲,方知“丝不如竹”都是谬言,郡主大人的琴技,果然名不虚传,小人拜服。”我步上水榭,向汋萱行一礼,谨慎地挑了些好话说。
  汋萱侧身坐着,一手搁在嵌湖山石的紫檀木桌上,一双眼望着水榭外碧波荡漾的湖。她今日依旧是一袭碧衫,只是两鬓长发由一支竹簪松松束在脑后,其余皆披散垂落,倒比往常更淡雅、温婉些——只是不曾理会我。看来我今日来得不巧,她心情不大好。我从袖子里抽出折扇,轻放在桌上,说:“上次你忘了扇子,我前几日有些忙,今日才想起,送得有些迟,还请郡主大人见谅。”
  她眼神中闪过一丝厉色,侧首瞥了眼桌上的竹扇,冷笑道:“哦,原来是送扇,那真是多谢白大人了。我还以为,你难得登门,是来同我道个别。”
  我不解:“道别?”
  她抬眼,看了我片刻,忽然一笑,道:“呵,皇姊两天后就要去淮县,难道你不跟着去?”
  她语气讥讽,我却来不及计较,一屁股坐下,急问:“什么?你也知道公主要出去?还知道是去淮县?”
  “哦?‘你也’……”汋萱将这两字在口中转了转,又笑起来,“怎么,只许你知道,不许我也关心关心自己的皇姊?”
  汋萱今日怪得很,方才怒断一张好琴,现在又笑得人心里发慌。难道是公主从边疆回来,还没把公主府住热又要出去,让汋萱难过了?我心里冒出这个念头,觉得很有道理。毕竟是亲姊妹,想让公主在京城呆着哪儿也别去,好亲密亲密,也属人之常情。
  哎呀,汋萱!我在心中摇头叹气,想不到日日万花丛中戏,自诩风流潇洒的汋萱,还有这么怂包的一面,皇姊要出远门,竟一个人坐这生闷气!我暗中狂笑不止,她方才的冷笑讥讽一诸行为都变了味,我一点不觉得受了冒犯,反而想上去顺一顺毛。我憋笑道:“自然不是,你关心你皇姊,那是好事啊。我大尚国的皇室有一对和睦亲爱的姊妹,于国于民都是一大幸事,作为尚国臣民,我高兴还来不及。”
  汋萱又变了脸,大约是关心二字戳了她的心窝。她转过脸,又望向一池碧水,沉默了一会儿,道:“昨日我去看望姑皇,正好皇姊也来,所以我听到了些。”语气恢复如常。
  我也收起笑意,整肃了下自己的心绪,认真道:“那你可知,公主此去,要在淮县呆上多久?”
  汋萱轻摇头,道:“未听姑皇说起,但我想,少则半月,多……半年亦有可能。”
  “半年?”我大惊,“哪有储君不在朝堂,却在地方小县呆上半年的,又不是去打仗。”我想汋萱一个花前月下的纨绔,大概不懂朝政,这半年不足信。
  汋萱的神情却很冷肃,她转过身来正坐,两手搁在桌上,道:“打仗辛苦,派兵布局又费脑力,但只要一方杀得对面片甲不留、无力再战,又或者两方都无意再战,双双议和,那战事便结束了。总之,打仗终究有一个结果。而朝政,远不止两方,且一环扣着一环,想理出一个结果,难上加难。”
  我道:“很少听郡主谈论国事,但今日一席话,却令臣耳目一新,郡主虽醉心诗词,如闲云野鹤,但对国事依然洞若观火,不愧是皇族血脉,雍陵王之女,实乃我大尚之栋梁,与公主并称双……”
  “停,你到底想说什么?”汋萱不耐道。
  我嘿然一笑,将脸凑上去,低声问道:“臣小小医师,于朝政一窍不通,郡主自然比我强百倍,不如替我点拨点拨,公主此行是为何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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