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他搓了搓布满老茧的手,目光下意识投向西厢房廊下那片此刻在冬日里显得空荡萧瑟的花圃方向。
  仿佛那里仍盛开着旧时光。
  他喃喃:“那会儿……廊下的花儿开得可好了……”
  话未尽,只余沧桑朴实的笑意:
  “小姐打小就皮实,总爱钻花丛里,沾一身泥,倒比那些花儿还鲜活。”
  赵廷文的目光,随着福伯的话语和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片空寂的花圃上。
  寒风掠过枯枝,呜咽低回。
  那里没有骄阳,没有芬芳,更无花丛中那个沾着泥点、笑得毫无顾忌的灵动身影。
  赵廷文负在身后的手,在无人得见的阴影里,指节微微蜷起,指腹之间细细摩挲。
  那双深邃眼底,似有被岁月深锁的光影疾掠而过,快如惊鸿,旋即复归沉静深潭。
  他未接话,只唇角牵起极淡弧度,目光仍胶着于那片空寂,声音低沉悠远:
  “嗯,我记得。开得很好。”
  福伯望着赵廷文凝视花圃的神情,那眼神中沉淀着他看不懂的、过于深沉的东西。
  老人笑容微滞,复又憨然展开,带着感慨:
  “是啊,开得好……开得好……”
  不知是附和,还是追缅某个逝去的绚烂盛夏。
  一阵冷风卷起枯叶。
  赵廷文收回目光,转向福伯,语气恢复惯常的温和与尊重:
  “天寒,您注意身体。”
  “哎,好,谢谢姑爷惦记!”福伯连忙应声。
  赵廷文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沿来路,步履沉稳地走向花厅喧嚣。
  福伯立在原地,望着那渐远的背影,又看看空寂的花圃,浑浊眼底掠过一丝极朴素的明悟。
  他弯腰拾起扫帚,继续缓慢而专注地清扫。
  仿佛刚才那段简短的对话,只是拂过庭院的一阵寻常微风,了无痕迹。
  *
  返程的车内暖意融融。
  方允脱掉了斗篷,只穿着那身正红的旗袍,慵懒地靠在座椅里,眉眼温柔。
  她指尖把玩着母亲塞来的沉甸甸红包,嘴角噙着满足笑意。
  赵廷文坐于她身侧,闭目养神。
  夕阳的金辉透过车窗,描摹着他优越而略显疲惫的侧脸轮廓。
  方允侧过头,看着他安静的样子,心里软软的。
  他在堂哥面前那句掷地有声的承诺犹在耳边:
  “在我这里,她可以永远做那个被宠惯了的‘小丫头’。欺负她?不敢。”
  忽觉身边这人,除了偶尔“管得宽”、“算账狠”,真是……无可挑剔。
  “赵廷文?”她小声唤他,声音甜软。
  “嗯?”男人缓缓睁眼,眸光落在她明媚的小脸上,带着询问。
  “累啦?”方允凑近了一点,身上清浅馨香悄然萦绕。
  “还好。”他伸手,极其自然地揉了揉她发顶,动作亲昵宠溺。
  方允望着他含笑的眼眸,暖阁窗内的画面蓦然浮现:
  独立于寒梅树下的身影,指间星火明灭,与餐桌上那个温柔宠溺的丈夫,形成了太过强烈的反差。
  那份近乎脆弱的疏离感,像一根细小的钩子,勾起了她心底深处的好奇。
  指尖捻着红包光滑的缎面边缘,犹豫片刻,她终是轻声开口:
  “你……经常抽烟吗?”
  赵廷文垂眸看她,目光仿佛在探寻她问话的深意。
  随即轻轻摇头:“偶尔。压力大的时候,或者需要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
  “需要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方允轻声重复。
  这“静一静”背后,是怎样的世界?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向了那个镶嵌在深色相框里的秘密。
  娇艳的黄色花瓣早已褪去鲜活,却凝固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是一段怎样的“骤得”与“不得”?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
  方允蜷起手指,指甲无意识地刮过红包表面。
  理智在告诫。
  却徒劳。
  “所以……”她再次开口,声音里裹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你抽烟的时候,是在想很棘手的工作吗?”
  她尝试着将话题引向更深的地方:
  “或者……在想一些…工作以外的事情?”
  赵廷文静静地看着她。
  夕阳的金光落在他眼底,映照出方允此刻专注而略带紧张的神情。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有好奇,有担忧,还有一丝想要靠近的渴望。
  他忽然低低笑了出来。
  那笑声很轻,带着了然、无奈,和一种奇特的纵容。
  收回放在她发顶的手,转而轻轻捏了捏她微凉的指尖。
  “允儿,”他笑意温和,眼神却带着穿透力,“拐弯抹角地……想问什么?”
  他微微倾身,距离骤然拉近,温热呼吸拂过她额角。
  含笑黑眸牢牢锁住她的视线,仿佛能洞穿她所有欲盖弥彰的心思:
  “直接问,嗯?”
  方允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像被当场抓住偷糖的小孩。
  一股热意瞬间从耳根蔓延开来。
  他看穿了。
  他轻易就看穿了她借着抽烟的话题,试图撬开他内心缝隙的真实意图!
  “我……”她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下意识地想避开赵廷文那过于锐利的目光,却被他眼神中的温和与鼓励钉在原地。
  方允攥紧了手中的红包,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车内暖风似乎陡然闷热,脸颊的温度降不下来。
  赵廷文看着她泛红的耳尖,唇边那抹了然的笑意更深。
  他没有点破她的慌乱,只是静静凝视着她,目光沉静如水,却又蕴着千言万语。
  那句“直接问”的许可,只是以一种无声的姿态告诉她:
  门在那里,钥匙在她手中。何时推开,由她决定。
  ……
  第67章 喜不喜欢我
  方允突然坐立难安。
  心底疯长的情愫和无法抑制的好奇,终究占了上风。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向赵廷文,脸上红晕未褪,眼神却强作不经意和探究。
  “……既然你让我直接问……”她清了清嗓子,试图让声音听起来更随意,却难掩紧绷。
  “那……书房里那个相框,就是……那朵黄色的玫瑰。它是不是代表一件……很重要的事?或者……一个很重要的人?”
  她问得委婉,只触及“重要”,避开核心的“谁”。
  但话里那点刺探的酸涩,如同细密气泡悄然浮起。她盯着窗外,不敢看他。
  仿佛那答案的轻重,将直接投射在她此刻已然不平静的心湖上。
  赵廷文的目光,在她微微绷紧的侧脸线条上停留了数秒。
  他清晰感受到她强装镇定下的好奇、不安和那份明显的在意。
  这份在意,让他的心底悄然泛起涟漪。
  他薄唇微勾,没有立刻回答。
  车厢里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和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这短暂的沉默,对方允来说却如同凌迟。
  每一秒都像是在印证她的某种猜想,让她心口那点酸涩的泡泡越冒越多。
  终于,男人低沉平稳的声音响起,打破沉寂:
  “是。”
  一个简单的字,重若千钧,清晰地砸在方允心上。
  他承认了!那朵花,果然代表很重要的事或人!
  这个认知让她心口猛地一窒,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更强烈的酸涩瞬间弥漫开来。
  她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内侧的软肉。
  然而,赵廷文接下来的话,却又像一只无形的手,在她即将沉下去的心上,轻轻托了一下。
  “它确实很特殊。”他声音悠远,目光似穿透车窗,落在旧时光里。
  “特殊到……值得用相框封存它枯萎的样子。”
  珍重,却依旧不点明根源。
  方允的心像是被吊在了半空中,不上不下。
  他承认特殊,承认重要,却吝啬于透露更多。
  这份若即若离的回答,反而比直接否认更让她心绪难平。
  她忍不住转过头,带着一丝不甘和倔强看向他:
  “只是……枯萎的样子值得留住吗?那朵花……它盛开的时候,一定很美吧?”
  她试图引导他说出更多关于“花”本身,或者送花人的信息。
  赵廷文迎上她执拗又脆弱的眼神,看到她眼底强压的醋意和探究欲。
  低低笑了,深意难明。
  “允儿,”他声线温柔,伸手将她拉进怀里,呼吸灼热她耳廓,“有些花的美,不止于盛放刹那。”
  他笑眸紧锁她,笃定又留白:
  “她的意义,在于绽放的‘时机’,和……她最终‘属于’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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