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县衙下的官差花了一天的时间,将山坳中的遗骨抬出来。零散的骨架,大大小小堆在一起,找到能看清面容的尸体,肚肠都被挖开一个大洞。
没找到尸体的人们在一旁看着热闹,老弱或是小孩,嘴里叼着草或是嚼着烟,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些看热闹的微笑,看着周围辨认出自家亲人的人,发出阵阵哀嚎。
裴静站在一旁,平静地看着这样的画面,直到刺史大人对他轻声说:“小王爷,咱们走吧。”
裴静去了先前那户寄宿的人家,那户人家的壮丁还并未找到,因此,他们的脸上残存着些许高兴的生机。看到裴静拿出了钱来,这户人家的妻子脸上,浮现出了笑容,并且热情地欢迎他们进去。
裴静向这家人打听圣使的事,可惜她们听了,脸上只有茫然的神色。久居山村的农民,守着自家这一亩三分地,并不知道什么圣使。刺史大人见这家问不出什么,立即也派其他人去村中打听圣使的下落,可一圈下来,也没听到什么消息。
刺史大人见问话也问不出个结果,把裴静拉到一旁偷偷商量:“小王爷,不如下官直接派官差过来搜。原先既已捉住了四个,就不怕什么打草惊蛇。再说,有官兵在此,也好安抚民心。”
裴静转头去拍刺史大人马屁:“刺史大人,我一切听你安排。”
真的吗?刺史大人一点也不信。
裴静绝对是个一意孤行的人,刺史大人深信这一点,但却也笑呵呵地说:“小王爷,您可真是抬举下官了,下官这就去办。”
刺史大人派兵前来搜查,可村中的百姓并不领情,应当说不情愿。官府派人大规模搜查,意味着他们失踪的家属,有可能会被找到。
既然人已死,不看到尸体还能当活着,看到尸首只能想起未来无望的生活。若是半死不活的抬回来,一户人家,本来就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了,却要多一张嘴吃饭,日子只会更加艰难。
刺史大人派人四处搜查,那些人不知是怕了还是怎样,竟从山间离奇消失了。
裴静倒是不着急,有些事急不得,既来之则安之。天气越来越冷,山中更是冷得如一块冰窖。每当深夜时分,彻骨的寒意,透过永远无法完全关好的门窗透进来,灌入破败草屋的每一个角落。
只有离开洛阳城,才会发觉那座城是多么的繁华,多么坚不可破,阻隔了风霜雨雪,恍然天上人间,让人忘记了人世间的苦难。
而要摧毁一个州县的灵气,只需要一些恐惧,一些死亡,才几个月的时间,这里就变成了这幅景象。
刺史大人曾多次明里暗里地试探,询问裴静是否愿意回灵州县城。刺史府虽比不得皇宫奢侈,但好歹不至于半夜被冷风吹,万一感染风寒,得了病,这该如何是好?
可裴静不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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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重逢~
第97章 阴魂不散
裴静不愿离开灵州,他的倔脾气上来,谁劝都没用,他非要在这里查出些什么才肯罢休。天气太冷,所幸农户自家酿了米酒,米酒正好驱寒,在冬天喝最合适,比任何其他东西都能带来热量。
裴静每晚都会喝酒,他就这样忽然养成了喝酒的习惯。可喝完酒却更加难以入睡。对于农户而言,酒是驱散寒意,温热床铺的好东西;可对于他而言,酒是感受痛苦的药。
短暂的温暖之后,是更加彻骨的严寒,半夜若是酒醒,会觉得落入无法挣脱的冰窟里,遭受酷寒的折磨,他不愿沉溺在这种虚假的幻觉中。
裴静喝完酒,总是借着酒劲出去转转,他不怕黑夜,更不怕黑夜中潜伏着什么,他好像什么都不怕。
深夜的山中很寂静,却也很热闹。没有人所以寂静,但虫蚁和蛇鼠活动却热闹。裴静在山里摇摇晃晃地走,反正周围也没人看见他,他丝毫不顾平日里的仪容,也不管有没有人看见他脸上厌烦的神情,就这样独自在山间漫步。
山间有月光,在厚实的云层里的若隐若现。他顺着月光的方向走,两旁都是高深的树影,高大而鬼魅的影子拦在眼前如千山万壑,层层叠叠,他一步步地朝前挪,不知不觉便挪到一处悬崖边。
悬崖边都是碎石子,明亮的月光将他们风化成一颗颗形状各异的碎片,风吹过来脚边的沙石会轻轻地扬起,踩下去如同一片草坪一样松软。
月光有时候会隐去,或是在树的遮蔽之下,眼前会有看不清的一大片黑夜。裴静踩到一处凹陷,被底下缠绕的藤蔓绊了一下,朝前摔过去,眼看着就要从崖边掉落。忽然从身后探出一只手,往他腰上一搂给拽了回来。
裴静愣了愣才回过神来,慢慢地朝后回头,却没看到人,那人却神秘地失踪了。
月光还是很明亮,难得今夜有这样美丽的月色,一整个玉盘高悬于空中,好似团圆佳节。
裴静很长时间望着那轮月亮,四周忽然安静下来,没有一点声音。
裴静平静地开口:“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赫连翊不知该如何答复,他确实离开了洛阳城,并且在他的记忆中,他好像已经离开了那里很久。
许久不见,赫连翊都不知如何开口,说出的话像风干的枯木一样干涩:“你知道是我。”
“我怎么会不知道?”
“那还算你有点良心,我还以为你的良心全被狗吃了。”
又过了一会儿,裴静答非所问地开口:“你居然能找到这里,我很意外。”
“你会亲自来这种地方,我也很意外。”
“有四个人冒充你的部下,在灵州肆虐横行,残杀无辜百姓。”裴静转过身来,望着身后一棵枯败的老树,声音和月光一同在地上结起一层白色的霜,“你不走,是等着我来抓你吗?”
“你都说了是冒充的……”
“我怎么看不重要,我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闲杂人等。”裴静脸上闪过倦怠,“旁人不会信,他们巴不得是你,你以为我能做什么。”
赫连翊忍无可忍地从树后面走出来:“你有这么好心来提醒我吗?你会保护我吗?”
这两个问题问得好,裴静又不吭声了。
赫连翊一脚踩在一根枯木枝上,发出清脆的断裂声,“这些事我已经知道了,那又怎样,你以为我会怕吗?我跟踪你好一段日子,我已经见识了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裴静冷笑了一声:“我什么样的人?”
赫连翊看了他好一会儿,嘴角一撇,吐出三个字:“不想说。”
“不说算了。”
赫连翊的火气蹭蹭往上窜:“你跟我赌气有用吗?”
“我没在跟你赌气,你看到我是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你既然已经见识到了我什么德行,为什么还不走?”
“我早先就告诉过你,我没有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在那之前我决不会走!”
裴静一时觉得困惑,他认真地思索了赫连翊想要的,却再度露出了不屑:“你单枪匹马还想抓住奎木狼,真是痴心妄想。”
赫连翊走到了裴静面前,裴静倒退一步,奈何身后就是悬崖,又给赫连翊给拽了回来。
“谁告诉你我来抓奎木狼?”
裴静冷淡且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你还算有自知之明。”
“是,我有自知之明,但是你没有,你不敢。”
赫连翊恨不得一拳上去,揍得他满脸是血,要不干脆把他从这里扔下去。
“你说得没错,我抓不找他,既然如此奎木狼就交给你了,你去抓吧!反正你不抓住他也不肯收手,你们人多势众还有这么多官军能调遣,我来是为了别的事。”
赫连翊说着,猛上前揪住裴静的衣领。好一段时日不见,赫连翊觉得裴静变得有些陌生,月光下他的面孔有一种朦胧的模糊,怎么都看不清,人心如果黯淡,仅凭一轮明月,在这样寒冷的天气是无法照亮的。
在这样一个紧张的时刻,赫连翊又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他在想今日与当时有何不同,同样是悬崖边,同样是冷冽的深夜,同样是幽暗的月光,同样是气恼的两个人。
在月光的指引下,赫连翊朝裴静的唇边,狠狠地咬了一口。
唯有血是热的,他觉得离开洛阳之后,只有这一刻是温暖的。赫连翊有种忘乎所以的触动,他能感觉到柔软的嘴唇下,血管在突突地跳,因而他更加不敢松手,而被吮吸嘴唇的感觉,很奇怪,让人汗毛直立,就像许多迷雾一样隐藏在黑夜之中。
裴静很抗拒,比起抗拒赫连翊,他更像在抗拒自己。他用力地推了赫连翊一下,为了不掉下悬崖,他不得不往后退,结果被坑坑洼洼的石坑绊倒,拖着赫连翊一起摔到了地上。
恼怒也好,羞愧也好,裴静重重地一拳砸在地上,满手的砂砾让他感受到了微微的痛,但这种微弱的刺痛,无法触及他心中更大的痛苦。这种不干不净的地方让他感到煎熬。
赫连翊很清晰地感觉到黑处有什么,却无法触及,捕捉不到,爱和仇恨都很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