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石桌上放着一盏茶水和几个果干碟,碟中盛着堆成小山丘的话梅、酸枣、陈皮等果脯。
细看之下,那盛着果干的碗碟极其精致,做工也十分讲究,边缘是一圈金丝细纹,繁冗的图腾从中间汇聚成了一个“宸”字。
而在他不远处的池塘边,竹影婆娑摇碎绿波,蜻蜓在水面上点过。
突然,碧波荡漾,一圈涟漪泛起。
“有了有了!”随着一声惊呼,垂在青石边上的竹竿弯成新月的形状,银线绷直,池塘中的鲤鱼从水面跃起,一口咬中竹竿上的鱼食。
“好凶的咬钩!”抓住疯狂摆尾的锦鲤,一身素衣的顾维安,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放下手中的《青苗法》,沈卿钰从石桌上边一件银白外袍,走到顾维安旁边替他披上:“天还没彻底暖起来,您当心着凉。”
“阿钰看我今天钓的这个鱼大不大?”
像寻到宝物的小孩子,扬起手中的金鲤鱼,顾维安兴奋地转头问沈卿钰。
沈卿钰垂眸看着他手中的鲤鱼,金色的鳞片在阳光下泛着熠熠生辉的光,认真点头道:“个头很大,也很漂亮。”
“钓功见涨,姜太公莫非如是。”得到徒弟称赞后,顾维安满意地抚须。
然后又弯下腰,松开抓着鲤鱼的手,将鲤鱼放回了池塘中。
沈卿钰静静看着他的动作,神色却不见丝毫异样。
——因为这几日来天天如此,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年逾六十的顾太师酷爱垂钓,生病后便没办法去野外,只能在自己家池塘过过干瘾,钓完就放生,按他的话说这叫有钓有还、下次不难。
沈卿钰走到他身边,熟练地替他收起鱼竿,说道:“该休息了,师父。”
顾太师按住他想背自己的手,指了指不远处石桌上的棋盘,“不急,先和我对弈一局。”
“好。”沈卿钰点头。
……
顾维安伸出手从瓷罐中取出一枚黑子,“啪——”地一声落到棋盘上,将沈卿钰侧首位置上的白子给吃掉。
“子瑜,下棋要专心,不然这盘棋你怕是很快就要输掉了。”顾维安抬眸看向坐上的沈卿钰,敲了敲他面前的棋盘,问道,“为什么不专心?”
在青年的沉默之中,他笑道:“在想宸王那个小子?”
听到这个名字,沈卿钰愣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不是,我前几日刚见过韩修远,学生在想他跟我说的话。”
“韩家那个小侍郎?他跟你说什么了?”顾维安问道。
静默片刻,青年骨节分明的手抬起,从瓷罐之中取出一枚白子,落在下盘。
抬起一双漆黑的眸子,迎着顾维安的视线,沈卿钰静静说道:“他问我,何时重新举棋?”
“他倒是比你我都要执着一点,”顾维安笑了笑,又点头赞许,“或许至纯之人,向来如此。”
然后捏着棋子,声音透着沉稳:“只是子瑜,万事不能操之过急,我们需要等,等一个时机。”
“但学生觉得,韩修远说的没错,有时候等待,从另一种层面上来说,更像是坐以待毙。”
他再次放下一颗白子,迎着黑子的厮杀中杀出重围,吃下处于首座的黑子后,他的语调很沉:“师父,我们可以等,百姓等不了了。”
说着,就从袖子中掏出一封好几页长的信封,放在桌面上给顾维安看:“这是各地的请|愿书,自变法以来,这样的请|愿书,学生每隔几天就会收到一封。”
顾维安沉下一双清明的眼睛,似有波涛在他眸中掀起。
沈卿钰:“依韩修远所言,若我们不行动,即便他孤军奋战,他也要把这件事继续做下去。”
“学生想。学生也是一样的,虽举步维艰,我也要进行下去,哪怕孤军奋战。”
几度沉寂后。
随后顾维安拿起沈卿钰手中的白子,开口说道:“子瑜,你有没有想过,借势而为比孤军奋战,要好用的多。”
“借谁的势?”沈卿钰蹙起眉头。
顾维安没有说话,而是放下执棋的手,从旁边的果干碟里面拿了颗话梅,放嘴里嚼了两下就吐了出来:“怎么这么酸,子瑜你怎么吃得下的?”
沈卿钰:……
他也不知道怎么吃的下的,就是这一个月多来,他尤其喜酸,不吃点酸的他连饭都吃不下去。
“师父,您刚刚说,借谁的势?”
回归正题,他问道。
“诺,”顾维安推了推石桌上的果干碟,朝沈卿钰扬眉,“借这个送果干给你的人的势咯。”
雪山尖一样的眉头微微蹙起来。
沈卿钰僵住了执棋的手。
……
不远处的北大营中。
一只锋利的箭矢刺破校场上空的空气,以不可阻挡之势射向一百步外的正红靶心,劲道十足的力量将那靶心射了个对穿。
“好准头!”
不远处守在靶子旁边的陈飞从地上捡起地上的箭矢,将地上散落零零散散的箭矢全部放进了箭筒中,走到正前方递给陆峥安,“老大,给。”
一身黑色劲装的陆峥安从箭筒之中再次拿出三只箭矢,拉起弯弓,三箭并拢在指尖。
弓起的眉心之中凝聚一片认真的神色,一双漆黑如墨的桃花眼聚精会神地盯着手里的箭矢。
手指松开,破空声响起,三箭齐发。
陈飞转头去看,正红的靶心再次被射中。
没忍住再次称赞起来:“百发百中,老大你最近箭术见涨啊。”
视线却突然注意到前方走过来两道熟悉的身影。
扬起笑意,他兴奋地朝他们招了招手:“李重,胡斯。”
陆峥安也放下手中长弓,转头问来到身边的李重:“东西送到了吗?”
李重抹了把汗,点头道:“送到了,我在兰桂坊排了好长队才买到的。”
陆峥安这才放心,“那就行,他最近特别爱吃这家的果脯。”
李重心里说道:那可不吗?这几日以来,除了果干能送进去,其他的什么古籍啊乐器啊剑谱啊,全部被扔了出去。
最离谱的是有一次陆峥安非要他送婴儿的虎头帽、长命锁、拨浪鼓。
还没走进去,就被赶了出来,顾府下人说沈大人看到这些东西以后大发雷霆,让他别来了。
陆峥安又不放心问他:“你一次买了多少?分量够不够?”
他摇头无奈道:“怎么可能不够,就我买的那些分量,他吃一年都吃不完。”
——还害得他因为买太多了,被其他排队很久的人给鄙视了,说他囤积果干要报官抓他,看他亮出王府腰牌才闭口不言了。
“你们在说什么?”陈飞在一旁不解,“送什么?”
自从他被封了小将后,比其他人忙多了,这几日来,他今天还是第一次和他们相聚,所以李重替陆峥安送果干给沈卿钰的事,他还不知情。
胡斯在旁边解释:“沈大人不是因为——”
还没说完,就被陆峥安打断:“我来说,阿钰自从怀了……”
李重抽动着眼角,瘪着嘴在旁边亦步亦趋道:“阿钰自从怀了他的孩子后,尤其喜酸。”
他说话的节奏和陆峥安的语调完美重叠,看得出是快听出茧子的熟练了。
陈飞看这俩人鹦鹉学舌,抽着嘴角:……
不,有必要吗?
老实说,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沈大人身怀有孕的消息了,但有必要像个布谷鸟一样,不厌其烦地传遍整个北大营,让所有人都知道吗?要不要写进军规里啊?
离谱。
陆峥安笑了一声,拍了拍李重肩膀:“学得不错,深得我的真传。”
然后开始脱手中的护腕,脱完护腕后还把鬓边刚刚乱掉的头发拨正,整理了一下仪容。
又开始脱穿在身上的护甲,挽起袖子就准备朝外走。
“老大你干嘛去?”
胡斯在旁边问道。
陆峥安瞥了眼地上的日晷,淡淡道:“申时了。”
胡斯疑惑:“对啊,申时怎么了?”
陈飞也纳闷:“所以呢?”也没到饭点啊?
而知情的李重,面无表情,根本不想提醒他们,也不想参与这场话题。
终于等到他们问他,男人转头朝他们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挑了挑眉,说道:“时间到了,该去顾太师府上负荆请罪接阿钰了。”
胡斯:……
陈飞:……
等男人走后,陈飞皱着堪比宿便一样的脸,转头问李重:“这几天他天天这样吗?”
——他没听错的话,他是要去负荆请罪、而不是受封加爵吧,为什么一脸骄傲雀跃的样子?
“呵。”
深受其害的李重不语,只是默默站在原地。
看男人消失在了原地,走之前还带了一把藤枝,陈飞又不免好奇:
“他这招有用吗?沈大人吃这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