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陆峥安静静看着房间内的摆设。
卧房沉香灰烬早已冷却,棉被叠成整齐的直角,连铜镜都被转向墙壁。
——那个雪衣素袍的人,把自己存在过的痕迹消除的干干净净。
桃花眼中浮现一抹红。
二话不说,他转身就往院中牵着绳的马走去,看架势又要去追。
李重的惊呼从他身后响起,钉入他耳膜:
“老大先等等,桌子上有一封信!”
陆峥安倏然停下脚步,接过李重递给他的信。
打开信封,淡淡梅香味传来,看见信封上清隽的篆体小字依稀熟悉,而信上只有寥寥几字:
“飞蓬各自远,池鱼不同路。陆峥安,山高水远,你我就此别过,也不必寻我。”
看完信后,他站着久久都没有说话,一双漆黑的桃花眼沉的让人发慌。
李重小心翼翼看着陆峥安的神色,看他脸沉得黑如锅底,好似蕴含着风暴,心中大感不妙。
旁边的陈飞和胡斯也都沉默下来,虽然不知道那封信是什么内容,但看陆峥安的表情也知道个大概。
李重劝慰道:“老大,沈大人一定是有什么苦衷,所以才不告而别的,你别动怒。”
“苦衷?”闻言,男人冷笑一声,紧紧攥着拳头往放信的桌子上用力一砸。
“砰——”一声巨响,木头桌子被他一拳碎成了两半,木屑四溅。
陆峥安的声音暴怒中又透着嘲讽:“他赶着回去和别人成亲!这就是他的苦衷!”
李重“唰”一下脸都白了,支支吾吾:“沈大人怎么会,这怎么……”
“好了,你们先出去吧,让我想想办法。”陆峥安揉着跳动不已的太阳穴,语气疲惫道。
而此时,他身上绑着的纱布随着他刚刚的暴力一拳,又重新渗出了血迹。
可他的无奈,听在一众人耳中,却透着无尽的失落和彷徨。
陈飞上前一步,拍着他肩膀:“老大,他既然要跟别人成婚,就说明他不是你的良人,那你没必要再为他伤神,以后各走各的路就行了。”
陆峥安没说话,李重表示赞同:“是啊,老大,这几日你对他的……对他的在意我们看在眼里,这种喜欢一个人的心酸无奈,我们也能感同身受。但说实话,男子汉大丈夫,情爱这种事,求的到是好事,实在求不到,我们就轻拿轻放,没必要太放在心上。”
然后犹豫着,看着他伤口,道:“也没必要因为……这种小事,伤害自己的身体。”
胡斯也红着眼圈道:“老大,我也得说两句了,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你都不能一蹶不振,天塌下来又算得了什么?作为男人……我们更应该坚强、振作起来!”
“等等——坚强?振作?什么玩意?”陆铮安打断他,听他们这味越来越不对劲,转过头,眯着眼看着他们一群人欲言又止的样子,琢磨了片刻,脑中划过一种不可思议的想法,“你们以为,我是因为太在意他,因为得不到他,所以不惜伤害自己,甚至一蹶不振?”
三人眼里全是笃定:难道不是么?
陆峥安无奈:“我是在演戏你们看不出来吗?”
李重:“演戏?”
陆峥安觉得头疼,还得解释,“我要是不使这出苦肉计,伏低做小,你们觉得以沈卿钰的性格,他会容忍我这样亲近他、日日留在他身旁吗?”
李重、陈飞、胡斯:“……”
“所以老大你这几日的伤心、脆弱都是装的?”
陆峥安沉着眸子。
伤心不是装的,只有脆弱才是装的。
他没那么脆弱,但也不是不会伤心难过。
就比如现在,沈卿钰只给他留下一封信,就不告而别。
他就很伤心也很难过。
三人支支吾吾,还想说些什么。
“你们出去吧,让我安静一下行不行?”
陆峥安捋了一下头发,撑着额头说道。
一群人面面相觑,空气沉默了下来。
而此时远在数里外的鹭洲官道上。
一行行装低调的人,架着三辆马车,于天晓时分路过鹭洲,与回程的沈卿钰等人刚好错过。
为首的是身穿二品官服的钦天监张丘陵,此刻戴着官帽、手拿圣旨,坐在玄色官轿中,正往陆峥安镖局的方向走去。
此行,是奉圣旨秘密前来,张丘陵脸上是一片肃穆的神色。
于是,在镖局收拾行囊准备回程的陆峥安,就这样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由于早前沈卿钰查案的缘故,陆峥安提前吩咐过让他们不要拦着朝廷官府的人,守卫就这样把他们放进来了。
所以当见到身穿官服、头戴官帽的张丘陵等人的时候,一群人有些愕然。
在熊熊燃烧着的火把之中,陆峥安逐渐沉下眸子。
——这群人十分面生,显然并不是沈卿钰的人。
是这几日和沈卿钰朝夕相处,才让他丧失了对官府中人的基本警惕。
陈飞提起刀,眼里一片血腥气。
却听“唰——”一声。
只见清辉月色下,那为首的官员掀开官袍,朝着他们老大恭敬一跪,声若洪钟:
“臣,钦天监监正张丘陵,恭迎二皇子回宫。”
第28章 革新
泰和二十年,一月冬。
冬末的最后一缕寒风从玄武殿吹过时,朱漆宫门上的鎏金正在失去最后的光泽,宫殿木柱上的盘龙纹却愈发清晰。
御花园的太湖石在晨光中化为浮影,河水中倒映着绵延起伏高低错落的宫檐。
一队身穿铠甲的带刀侍卫脚步匆忙地走过石桥,铠甲鳞片与桥栏上的石膏碰撞出细碎清响。
行步匆匆的他们在天光刚启的景都城中如黑云压城般不留缝隙,直到来到那玄武殿前的八十八级玉阶上,呈鹰爪包围式将跪坐其间的白色人影团团围住。
穿堂风掠过琉璃瓦时发出细微呜咽,却在触碰到玄武殿金龙柱前又消失无形。
就连空气都屏住了呼吸。
无人敢替跪在玉阶前的雪白人影说一句话。
——在这不久之前,大棠首辅沈卿钰联合朝中一众官员上书,提出“革新变法”,以求改善民生、革新国家。
而这群人全是清流砥柱,有户部侍郎、吏部侍郎、都察院御史、监察政正司等数十人,而其中以沈卿钰为代表,主张“革新立政、以变求存”。
这一场注定腥风血雨的改革,以泰和帝龙颜震怒为开端。
不远处的玄武殿龙椅上,端坐着身穿龙袍、脸色黑沉的泰和帝。
远远望着玄武殿玉阶上跪着的一众人影,二十多名身穿官袍的各级官员,在晨露打湿的玉阶下跪为雁阵。
为首的正是挺立着背脊、面如清雪、傲骨铿锵的沈卿钰。
思及早朝时的对峙,呈递上来的三十二道奏章、六百五十条新政。
泰和帝那双狭长深沉的眼中划过沉重的光。
——这是清党蛰伏十年对他这个九五之尊、天命所归发出的一声质问。
当时,他拿着他们呈上来的奏疏,问沈卿钰:“何为明君?何为贤臣?”
而沈卿钰说:“臣尊孔孟,以此作答:内圣外王、以民为天,方为明君;以民为重、求存革新,方为贤臣。君为臣父,臣为君子,君仁臣忠,君圣臣贤,君若有过,臣子当言。”
他勃然大怒:“过?你的意思是,朕身为你们的天、你们的君父,你作为臣子,要责问朕之过?你倒是给朕讲讲,朕之过在哪里!”
“唰”一下,奏折被挥到青石地砖上,倒映着地面上那不辨悲喜的人。
许久后——
他听到,他亲自扶上位的大棠首辅,就这样跪在他面前用冷静的语调说:“陛下若问何之过,臣近些年出使各地,看流民易子而食,河工贪墨自肥、江南清田,官府带兵践踏农田,饿殍遍地,而宫内华章用度、奢靡行风、无不其极,这些,是否为过?”
“沈卿钰你好大的胆!流民?江南?你是在说朕眼盲心瞎!”
可那青年毫无惧色,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就这样坚定看着自己说:
“陛下,忠奸两立朝纲振,能清并蓄国运昌*,臣本意并非斥责陛下,而是臣身居首辅之位,这件事只能由臣提起。若不变法,大棠国运渐衰,大厦将倾焉能存复,臣,不得不为。”
……
思忖良久后,他将视线再次转投到殿门外跪着的一众人影。
指节捏的龙椅簌簌作响,奏疏上的墨字和跪在地上的雪白人影,彷佛带刺的锁链,一寸寸绞杀他的咽喉。
“简直是放肆!一群无君无父的逆贼!”
他气喘吁吁地扫下桌上的茶盏,冰裂的茶盏纹路在地面中流淌下深色水痕迹。
立在一旁的宫人和婢女都跪了一地,寿熹急忙上前:“陛下息怒!”
“咳咳咳——”他握紧拳头咳嗽,按着跳动不已的额头伏在案边,语气极为疲惫,声音带着苍老地问寿熹,“你说,朕真的如这群混帐所言,兢兢业业治国二十年,难道只有过错?毫无建树?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动荡,还是朕治国无能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