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沈拂衣冷冷环视,转回头来,见虚明禅师深深叹了口气,说道:“老僧习武入痴,便已是罪无可恕。高人所言非虚,修习武功,本就是一为强身健体,二为锄奸扶弱,老僧舍本逐末,回头无岸,还望高人剑斩业障。”
沈拂衣自幼听闻这虚明禅师的大名,见了他的武功气度,已深信他是被人诱骗,但他为明月楼做事多年,自己已立誓要为石柒挑灭明月楼,这一剑该不该杀?
沈拂衣犹疑不决,抬眸望向那危崖边的木屋,仿佛已亲眼看到石柒蜷缩在角落,偷瞄这虚明禅师与方长青推演讨论武功,暗自偷学各门派的精妙招式。
想到她双眸流转的机变模样,沈拂衣心下一软,竟忍不住露出笑意,若是石柒在侧,她会杀这老和尚吗?想到此处,沈拂衣深吸口气,收回长剑,缓缓说道:“前辈此言差矣,有些人修习武功,其实只为活着。”
只见虚明禅师脸色一变,怔了良久,忽地大笑道:“好一个活着!老僧一生追求武学,却不想已忘了众生之苦。活着便好!活着便已是极乐!”
他大笑三声,倏然起身,竟看也不看那些弟子,顺着山路向下走去,行了几步,却猛地转过身来,合十躬身道:“还未请教高人尊姓大名。”
沈拂衣点头还礼,轻声说道:“不敢,晚辈姓石。”却见虚明禅师淡淡一笑,说道:“阿弥陀佛,石施主,老僧有一良言相劝。”沈拂衣低头道:“前辈请讲。”
只见虚明禅师走近两步,正色说道:“施主神功盖世,智勇超群,此间如有罪孽,正须施主挥剑除魔。施主以恶制恶,涤荡乾坤,便也是善。但老僧观施主戾气已深,故有一言劝诫,施主不可被这嗔戾业火焚烧己身,若反堕魔境,便也失了活着的本意。”
沈拂衣全身一震,见夕阳余晖之下,虚明禅师周身竟似散发着佛光,不禁心头一酸,几欲落下泪来。却见虚明禅师合十一礼,便僧袍一挥,转身飘然而去。
她转过身来,见那几个少林弟子仍是跪在地上,那矮壮僧人满脸惧色,惶恐望向自己,沈拂衣冷冷扫了他一眼,刷的一声,还剑入鞘,径直穿过缓台,逆着斜阳踏上山径,继续向山巅走去。
沈拂衣一路疾行,待到转过山路,便再也看不到老君犁沟上方的缓台木屋,却见前方一片坦途,已是到了山崖边的栈道上,沈拂衣只觉全身脱力,踉跄一步,一跤坐倒在地。
但见残阳如血,染着几朵红云飘在身边,好似探手可触,远处起伏的峰峦也在脚下,已是近了云台峰顶,一时间只觉万籁俱寂,连沿路飞鸟也再不相随。
她盘膝默坐,潜运家传吐纳心法,待到真气运行一周天,便已疲惫之感尽去,更觉心中戾气也消了一分,不知是缘于那虚明禅师的诫语,还是玄门内功的正气。
沈拂衣抬眸一瞥,见天色又暗了一分,更不多想,一跃起身,顺着栈道继续向山顶而去。
山顶之路已不似半山那般险峻,余晖未尽之时,穿过一道石门,便行至一处平地,正中央立着一块石碑,刻着“北峰顶”三个大字。
沈拂衣转首看去,便见虽是已登上云台峰顶,那朝阳峰和落雁峰远远矗立在身后,似又高出万丈,石如斧劈,松悬绝仞,足见华山巍峨雄壮。
转回身来,却见新月如勾,挂在一座两层阁楼的檐角之上,这阁楼逆着残阳,背后便是苍茫云海,倒像是天上宫阙。
沈拂衣走近两步,便看到阁楼上悬着一块玉石匾额,隐隐透着柔光,镶得正是“明月楼”三个金字。
沈拂衣深吸口气,横下心来,按剑缓行,到了楼下,却见一楼正门大开,门上挂着珠帘,透过珠帘已能看到阁楼中透着灯火光亮。她更不犹豫,掀开珠帘,低头钻入了这明月楼中。
第41章 修罗焚业火(上)
却见珠帘后乃是一间玄关,四个黑色衣衫的中年汉子叉手站立,一眼望去,这四人容貌阴鸷凶狠,绝非善类,却皆是脸带笑容。
当先一人躬身行礼道:“贵客光临,未及远迎,万望恕罪。”沈拂衣心念一动,微微点头还礼,压着嗓音道:“不敢。”
当先那汉子恭敬说道:“贵客此来,要去一楼还是二楼?”沈拂衣淡淡说道:“都要去。”
却见那汉子抬眼打量自己一番,才低头道:“既如此,贵客请随我来。贵客既能到此间,倒也不是外人,但贵客面生,在下便先讲了规矩,凡入此楼者须先卸下兵刃,以布遮眼,不知贵客可否愿意?若贵客不愿相从,尽可自去游览华山风景便是。”
沈拂衣心下一沉,却仍是不动声色,也不多言,反手解下腰间长剑,连剑带鞘放入一个黑衣汉子手中,却见那汉子双手接过捧住,倒也甚是恭敬。
另有一人双手递来一个黑色布条,沈拂衣顺手接过,蒙住自己双眼。才绑好布条,便听那汉子说道:“贵客请随我来。”
沈拂衣暗运真气护住全身,循声辩位,跟着几个汉子的脚步声穿过玄关,借着布条后的微弱光芒,隐约看到自己身处一条狭长甬道,两侧却是漆黑一片看不清楚。
走了好远,才听到清脆的珠玉碰撞之声,便先隐隐闻到一缕清香,却不知用得是什么香料。她只觉脚下嘎吱声骤然而停,触感松软,想是已从木制地板踏上了毛毯,跟着便听有人在身侧低语道:“贵客请取下布条。”
沈拂衣一手扯掉布条,便见灯火通明,已是身处一间还算宽敞的密室之内,那四个汉子却皆是侍立在身后,自己长剑仍捧在一人手中。
转回头来,见房中甚是空旷,只有正中央摆着一个方桌,上面铺着笔墨纸砚,桌后坐着一个中年汉子,倒有几分文弱,却是双目如炬,正盯着自己。
与他目光一触,却见他殷切一笑,指了指面前座椅,说道:“公子请坐。”沈拂衣拉开座椅坐定,便见那汉子提笔沾墨,说道:“敢问公子贵姓?欲要悬赏何人性命?”
沈拂衣一怔,她满心所念皆是要捣毁这明月楼,一路攀山过关,处处被试探刁难,却不想真的入了这楼中,反倒被这般以礼相待,想是这明月楼在山路连设五关,自信已能筛掉所有敌人,决计想不到有人能杀穿五关来到山顶,因此对自己竟全不设防。
她心下暗喜,听这汉子说话倒也有几分临安口音,定然不是那金人阿徒罕,何不趁着众人轻信,伺机探听消息?既然钱睿临终前坦白了明月楼要刺杀父亲,索性便诈上一诈。
想到此处,沈拂衣拱了拱手,说道:“好说,在下姓石。此番前来,是要杀了沈江,正要烦请诸位代劳。”
却见那汉子脸色陡变,沾着浓墨的笔竟失手掉落在纸上,瞬间染上一大块墨迹,他呆了一呆,才追问道:“石公子要悬赏的可是临安城的沈大侠?”
沈拂衣略微一笑,淡淡说道:“正是,兄台请开出价来,在下绝不还价。”
只见那汉子又怔了怔,陪笑道:“石公子要杀之人本领太高,小人可开不出价,石公子稍待片刻,待小人这便转告堂主,请堂主亲自来与石公子谈价。”
沈拂衣心中一震,却点头说道:“如此有劳兄台了,在下在此候着便是。”
沈拂衣见那文弱汉子转入后堂,身后四个黑衣汉子倒始终躬身叉手,一言不发,却站成一排拦在了门口。
她心下已暗自沉吟,若是自己能从阿徒罕口中诈出为何明月楼要刺杀父亲,自然最好,若动起手来,此人武功定然不在虚明禅师之下,寻常拆招倒也无惧,只是那日枣阳道观中的金人杀手既会使飞索邪功,这阿徒罕也定然会使。
自己在襄阳溶洞练会了那蝴蝶穿花掌,倒还未曾使过,需得万分小心,今日若再失手被缚,可没有石柒挺身相救。
想到此处,沈拂衣心下涩然,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头顶,也不知石柒是否便在楼上受苦?只一墙之隔,竟如此遥不可及。
正胡思乱想间,便听脚步声起,沈拂衣抬眸看去,只见后堂走出一人,身形挺拔,脚步轻捷,待到灯火映照在他脸上,只见他高鼻深目,容貌竟极是俊朗,也不过三十余岁年纪,沈拂衣暗自一惊,难道此人便是传闻中的金国第一高手?
却见阿徒罕几步走到面前,打量了自己一眼,便缓缓坐在方桌之后,却对着自己身后一挥手。沈拂衣侧目看时,却见那捧剑的黑衣汉子躬身近前,双手将自己长剑放在方桌之上,跟着珠帘掀起,那四人一齐退出了房中。
珠玉碰撞声刚停,便听阿徒罕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你要杀沈江?”这声音竟也有几分低沉悦耳。
沈拂衣抬眸看去,见这阿徒罕双目明亮,正隔桌凝视着自己,便点了点头。只见阿徒罕俊朗面容不见丝毫波动,过了片刻,才缓缓说道:“银两要是足够,杀沈江也不难。你可知他在何处?”沈拂衣心下一凛,却也不动声色说道:“多半是在临安了。”
却见阿徒罕露出一丝笑意,微微探身说道:“那你为何要杀沈江?”沈拂衣本就是临时起意,就算口头说出要杀父亲,心下已是有些慌乱,如何敢仔细编造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