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便见他双目一睁,脸上醉气倒少了几分,缓缓说道:“上回书说到,赵、钱、孙三位大侠振臂高呼,集结了三百义士,共赴濠州城,被那名将之后小吴将军接入了城中。要说此时,金兵先锋已在城外五里扎下了营,那领头的金将起了个好名字,唤作完颜福寿,他差人来下了战书,说金兵三日里就要来攻城。三位大侠与小吴将军商议一番,那赵大侠竟是连夜入了金人大营,割下了完颜福寿的人头来。”
只听众人一片叫好之声,那瘦瘪老汉提起酒壶饮了一大口酒,大笑道:“杀得好!”却跟着一头醉倒在桌上,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这玉泉院虽在金人境内,但华山脚下素来无官军驻守,又趁着言语不通,这酒肆掌柜便公然在此间讲述这抗金往事,酒馆中常来的熟客们虽是翻来覆去听了无数遍,每次讲到这赵大侠割下金人首级时便会大声喝彩。
那说书的谢掌柜讲到兴奋处,抱起酒坛,猛灌了一口酒,便又继续讲下去。此后这情节却是急转直下,讲的是那赵钱孙三位大侠率领江湖义士助官军守城月余,眼见粮草用尽,城中军民已要啃食草根树皮,却仍不见后援送来粮草。三位大侠与小吴将军商议之下,想来是被朝堂中主和的奸臣从中作梗,断了援军粮道,为今之计,只能弃城南逃。
一众客人听得悲愤交加,大骂奸臣误国,却见那说书人举起酒坛咕嘟咕嘟饮了好几口,才放下酒坛,长叹一声,说道:“奸臣误国自是可恨,卖友求荣却更是阴险。那赵大侠找来钱大侠和孙大侠,要他二人率领江湖义军留守濠州城,他却去护送官军先行撤退,还哄骗说要亲自率援军来救兄弟。他这一去便了无音讯,只留下濠州城三百义士困守十余日,已是矢尽粮绝,仍不见赵大侠归来,无奈之下只得冒死突围,却被金人暗中设伏,可怜三百热血男儿,竟只逃出四人,余下都死在乱军之中。”
一片哀嚎声中,那说书人打了个酒嗝,冷冷说道:“后来有人打探,那赵大侠却因护送官军有功,从此与朝堂攀上了关系,定居在临安城,被封官受赏,后来还将女儿嫁入了官家,竟从此一步登天,在庙堂江湖都是身份显赫。”
此言一出,客人更是污言秽语,大骂那赵大侠,却忽听清脆的声音穿透叫骂声,冷冷说道:“当日濠州城粮草尽绝,官军羸弱,百姓惶恐,是赵大侠主动提议亲自断后守城,三百义士群情激昂,纷纷请战,倒是余下两位大侠极力劝说赵大侠护送军民撤退,再求得援军来相助,何来哄骗一说?”
众人皆是转头看向说话之人,却见一个白衣少年独自坐在一桌,面前只摆着一壶清茶。他抬起头来,只见这少年剑眉星目,容貌极俊,双眸间却射出清冷寒意,牢牢盯住了那说书人。
只见那说书人脸色陡变,用力揉了揉眼睛,嗫嚅了几声,竟说不出话来。那白衣少年站起身来,只见他身形挺拔,腰悬长剑,向那说书人走了几步,又冷然说道:“官军百姓离去之时,分明给三百义士留下了半月口粮。赵大侠护送军民撤出前线,便马不停蹄入了临安,四处叩首哀求,总算求来了援军出征,便立时独自反身赶回濠州,誓要与江湖义士共生死,一路累毙了三匹骏马,到得濠州城下时,却见城已被金人攻破,城外尽是义士尸首。”
那少年顿了顿,又踏上一步,缓缓说道:“赵大侠心痛欲裂,却恰巧从尸堆里救下了还未咽气的钱大侠,带回临安治伤,这才知道有人不听赵大侠之令,在第十三日上擅自率众弃城,又不走大路反走山野,才中了金人埋伏,那擅自弃城之人却先用轻功翻山逃走,留下那三百义士几乎全部牺牲。敢问这位掌柜,那擅自率众弃城的莽夫、临阵脱逃的鼠辈,到底是姓孙,还是姓谢?”
少年最后这一句冷声喝问,便似卷过一阵透骨寒风,虽是酷暑晌午,竟也听得众人汗毛倒竖,只听啪的一声,那说书的谢掌柜手中惊堂木掉落在地,他颤声说道:“一派胡言!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儿如何知晓?”
只见那少年冷笑一声,缓缓说道:“小侄沈拂衣,乃是临安沈家次女,先行见过谢师叔。谢师叔口中卖友求荣的赵大侠,听来倒像是在污蔑家严,名讳沈江。小侄自幼便听闻当年家父与师伯吕晨、师叔谢沧在濠州并肩抗金之事,每次提及,家父便沉痛哀悼,长恨没有及时求来援军,深责自己未能救下断后义士,每每教诲小侄勿忘前辈先烈们忠君爱民之举,却不知谢师叔为何要在此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酒馆客人们尽皆骇然无语,目光来回落在这扮了男装的美貌少女和那说书掌柜身上。却见那说书人呆呆望着少女,藏在乱发里的双眼中先是一喜,随后却是神情一变,竟显出了悲愤之色,颤抖着抱起酒坛又饮了一大口,却被酒水淋湿了前襟。他迟疑良久,才恨恨说道:“故人之女有如此风姿,沈大哥这些年过得好威风好快活啊!”
那少女却昂然睥睨,双眸中满是鄙夷之色,冷冷瞥了这说书人一眼,转身便走,却不是要走出酒馆,反倒是想穿过院落进入华山。
那说书人大喝一声,说道:“往哪里走?”只见那少女转过头来,冷笑道:“师叔自在此讲述昔年荣光,小侄不敢叨扰,自去登山便是。”
只见那说书人脸色陡变,猛地一拍桌子,便扑向那少女,酒馆客人见他每日醉得脚步踉跄,却不想这一扑竟身法如此迅捷刚猛,无怪当年竟能与大侠沈江一同统领江湖义士相助抗金。
原来这谢掌柜本名谢沧,每日说书讲得皆是被扭曲的亲身往事,想到这抗金义士竟堕落至此,众人皆是摇头慨叹,更是暗自为那美貌少女捏了把汗。
眼看这谢沧扑到那少女身后,一爪已抓向她后心,却见那少女纤腰一转,便闪开了这一击,跟着横臂一架,轻描淡写间便化开了谢沧后续的一掌,双臂相接,便见谢沧被震得连退几步,一跤坐倒。
众人相顾震惊,江湖之人都曾听闻临安沈江大名,原来他沈家的二小姐竟已这般了得,足见盛名非虚。
那少女却看也不看一眼,抬足便行,谢沧坐在地上呆了片刻,忽地脸上杀气大起,跳起身来,一把抓住了酒旗字招下的旗杆,在地上用力一顿,便震落了酒旗,露出旗杆上闪着幽光的枪头,竟是一杆红缨长枪。却见酒馆中余下四个伙计见状,也不知从何处取出了刀剑,并肩而上,拦在了那少女面前。
那少女全无惧色,伸手按住腰间剑柄,却不拔剑出鞘,转过身来淡淡说道:“谢师叔以刀兵相见,想来已全然不顾及故人情谊了。”
只见那谢沧颓然一笑,却挺了挺手中长枪,说道:“好一个故人情谊,你沈家攀龙附凤之时,便已先不顾念往日义气了。谁给老子酒喝,老子便为谁出力!”
却见那少女脸色一变,双眸瞬间罩上一层寒霜,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冷冷说道:“谢师叔不许小侄上华山,莫不是在替山顶的人看门?”
她自开言以来便字字清冷,但这一句中却透出了极重的杀意,那谢沧与四个伙计情不自禁便各退了一步。
却见那少女微一沉吟,眼中闪动着怒火,压低了声音说道:“谢师叔愿意给金人做看门狗也就罢了,还写信将昔年兄弟骗来此间,想来是吕晨师伯不肯同流合污,你才叫人去杀了他?”只见谢沧微微一怔,说道:“我……我几时杀了他?”
他跟着便如有所悟,仰头大笑道:“死得好!这老书呆子躲在蜀中几十年,一门心思钻研他那字画,老子一片苦心,修书唤他来此间同乐,他反倒当面痛骂老子一顿,便拂袖要走,还说要出家做和尚,这老书呆子装什么清高?明月楼神通广大,怎能让他这样轻易回去?哈哈!死得好!死了便解脱了!”
他笑到后来,语音已有几分凄厉癫狂,隐隐能看他眼角泪花渗入了花白长发之中。
只见那少女气极反笑,说道:“好,师叔不念旧情在先,须怪不得小侄无礼。你临阵脱逃,污蔑旧友,躲在此间灌黄汤,旁人原也管不着你。但你为明月楼做走狗,残害了吕师伯,姑娘这便送你也去解脱!”
话音未落,便见寒光闪动,少女手中长剑已点到谢沧面前,谢沧勉强用枪杆架开,向后退开两步,双腿错开,横过枪头,看步伐竟是要使出杨家枪法的起手式。
还未等他一□□出,便见白影一晃,那少女如影随形追至,一剑便刺入谢沧心窝。
只见谢沧脸上神情瞬间凝住,不敢置信的望向那白衣少女,脚下摇晃几步,却拄着长枪站立不倒,颤声说道:“当日……当日老子若是这般……这般战死在濠州城上,该有……多好……”说到此处,才抱着长枪缓缓跪倒在地,就此气绝。
余下那四个伙计见这少女只用两招便刺杀谢沧,惊得转身便要逃,那少女纵身而上,几招之间,便将这四人尽数斩杀,出手狠辣凌厉,与她清丽俊秀的容颜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