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沈拂衣精神一振,立时收回了钢刀,轻轻一脚将身下那少年踢得滚了开去。只听钱睿低声喝道:“帮主有令,你等速速离去,不得有违!今后更不许向沈二小姐寻仇!”那一众弟子死里逃生,又被钱睿命令,踌躇片刻,却被钱睿厉声催促,只得一个个垂泪回首而去。
  沈拂衣目送这十来人都走出了总坛院门,这才转头牢牢盯着钱睿,轻声说道:“明月楼在何处?是何人所立?花魁姑娘是谁?”
  只听钱睿忙不迭说道:“明月楼在华山云台峰顶,是一座两层阁楼,一楼是雇凶杀人的无音堂,共有三十六位‘龙牙’,都是顶尖的杀手。二楼是听箫阁,有二十四个‘凤翎’。无音堂堂主是金国第一高手,名为阿徒罕,听箫阁……”说到此处,忽地脸色一黯,低头顿了顿,才说道:“听箫阁的总教习便是明月楼花魁,从前乃是金国公主,人称圣女纳真。”
  沈拂衣心念一转,那日追杀九幽堂的弟子中既有丐帮弟子和少林僧人,也有会使飞索邪功的金人高手,大师兄姚平手持后宫手谕和枢密院腰牌从华州运货,定是朝中有人暗通金国,原来这明月楼竟是金人所创,但不知怎会搅动整个江湖?
  她顿了顿,冷然说道:“只有两层阁楼?那华山险道上的老和尚是谁?金鳞帮少帮主在何处赌钱?钱帮主的打狗棒法是否留了几招在华山?九幽堂吕堂主在何处看字画,怎会被追杀?湘西阮家因何被你丐帮灭门?”
  只见钱睿神色略显茫然,听到后面说道:“什么老和尚、赌场、字画?在下实是未曾听闻。九幽堂吕堂主在华山游览时误入明月楼,撞见了金人与朝中权贵的龌龊勾当,才被明月楼一路赶尽杀绝。湘西阮家倒是咎由自取,原也怪不得旁人。他派人到无音堂下了杀人悬赏,要阿徒罕替他除了断龙岭群盗,无音堂办了事,阮家又反悔不肯交付银钱,明月楼这才下令灭了阮家满门,又将会酿猴儿酒的阮家小姐掳走,当作凤翎抵债。”
  沈拂衣冷笑一声,讥讽道:“钱帮主倒是对明月楼忠心耿耿,竟还有些愤愤不平之色。我实是想不通,钱帮主名震江湖,怎就甘心成了金人的杀手走狗?”
  只见钱睿怔了良久,忽地长叹一声,凄然道:“在下去年误信帮中小人之言,到华山云台峰顶,却被那花魁姑娘色诱……此中污秽之事,倒也不必污了沈二小姐之耳,那花魁姑娘不断索要银钱,叫花子本就清贫,又在华山一住数月,早已是身无分文,只好留下几招打狗棒法的精妙心法。”
  他说到此处,深深低下了头,又叹了口气,才续道:“到得后来,那花魁姑娘又诱骗在下为明月楼杀人抵债,在下一时鬼迷心窍,竟应允了这要求。连打狗棒也被扣押在明月楼,要我为杀手堂杀满十人才肯归还,那日……那日与姑娘交手时的竹棒,原是在下伪造之物。”
  沈拂衣凝视钱睿片刻,缓缓说道:“既已伪造了竹棒,又何必执迷不悟?”
  只见钱睿猛地抬起头来,一瞬间神情扭曲至极,又显出地牢中那嫉恨之色,冷笑道:“叫花子自幼贫苦,年逾四十未曾娶妻,怎比得上你临安沈家位高权重、锦衣玉食?”他顿了顿,随即摇了摇头,叹道:“那花魁姑娘有倾国之色,蚀骨销魂,在下心甘情愿为之沉沦,待到后来心生悔意时,已是深陷泥淖,无路回头。”
  他忽地凄然一笑,望着满地丐帮弟子的尸首,长叹一声,颓然说道:“倒要多谢沈二小姐废了我一身内功,倒教在下就此解脱了。”
  沈拂衣握紧了手中钢刀,颤声说道:“你辱我清誉,夺我所爱,怎能教你这般解脱了?”只见钱睿神色一黯,低头说道:“在下有一事相求,若沈二小姐肯应允,在下自当再吐露一个秘密。”
  沈拂衣哼了一声,说道:“你说也罢,不说也罢,我定要杀你,何必求饶?”
  却听钱睿笑了笑,仰头朗声说道:“在下虽自甘堕落,名声尽毁,但沈二小姐也太小瞧了在下。钱某自当引颈受戮,怎敢乞怜求生?”
  他顿了顿,忽地又叩首在地,说道:“丐帮自庄帮主创立以来,数百年来以侠义为先,钱某却带着帮中兄弟为金人行屠戮之事,实是罪无可赦,九泉之下也不敢去见历代帮主。但丐帮侠义不可自此断绝,钱某斗胆,恳请沈二小姐扶持丐帮重回侠义之道。”
  沈拂衣一怔,她从君山岛一路到襄阳,早已将丐帮视为邪魔外道,听了钱睿之言,霎时间又想起自幼听闻的丐帮义举,一时间犹疑不决。
  却见钱睿抬起头来,低声说道:“沈二小姐明鉴,在下此番去明月楼,又从阿徒罕那里受了密令,说宋金一年之内便要再起战事,为了扫清障碍,明月楼下一个要杀的便是……便是大侠沈江。”
  沈拂衣心下一震,见钱睿双手掩面,声音极是痛苦,说道:“湘西阮家本非正道,钱某与湖南徐舵主商议,捏造通金之罪,带兄弟们灭了他满门,倒也不觉如何。但吕堂主昔年乃是抗金义士,本就心灰意懒才遁入蜀中,却被在下追到家中所杀,钱某已是日夜不安。此番却还让我去杀了沈大侠,论起武功声望,钱某如何能做到?沈二小姐,钱某痛恨沈家,全然是一片小人嫉恨之心,恨得是自己不如沈大侠那般光明磊落,以致坠入深渊之中。”
  沈拂衣冷冷垂眸看着钱睿,虽是恨之入骨,却也不禁生出一丝怜悯之意,竟不忍再出言讥讽。只听钱睿慨然一叹,挺胸跪立,说道:“钱某死在顷刻,只能在此预祝沈二小姐挑灭明月楼,救出那位姑娘,也可解了沈大侠之危。”他满眼恳求之色,望向自己,又续道:“也望沈二小姐能应允钱某,钱某死后,求沈二小姐扶持丐帮重回侠义,扶宋抗金。”
  沈拂衣转回头来,望向那忠义大旗,却兀自在暴雨中随风翻卷,她本想杀尽丐帮弟子后便砍断这旗杆,却不想钱睿竟要自己去守护这旗帜。沈拂衣沉吟良久,终是轻叹一声,说道:“好,我尽力而为。”
  只见钱睿又叩首在地,颤声说道:“多谢沈二小姐大恩,钱某恶贯满盈,甘心领死。”
  沈拂衣望着钱睿跪伏的模样,一时间又恨又悲,怔了片刻,才狠下心来,踏上一步,挥刀便砍,刀锋落处,只听咔嚓一声,将钱睿后颈砍断,这纵横半生的丐帮帮主就此倒下,尸身摔在地上,飞溅起满地血水。
  跟着当啷一声,沈拂衣手中钢刀落地,这清冷少女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晃,退了两步,便跪倒在满地血泊之中,她紧咬下唇强忍,双眸间却仍是泛起了盈盈泪花。
  只见电光一闪,便听天外雷声滚滚,却是轰鸣渐远,狂风止歇,只剩哗哗暴雨倾盆洒落在地上,冲刷着满地鲜血,汇聚成溪流,顺着墙角尽数流向了院落之外。
  作者有话说:
  杀杀杀
  第四卷 水龙吟
  第35章 冷语辩伪真(上)
  自六十年前绍兴和议以后,京兆府路以东的华州之地便尽属金人所辖。此地远离金人京都,更无战火侵扰,数十年来,当年仓皇逃难的百姓大多是故土难离,纷纷回到了本乡,这华州之地倒也是烟火缭绕。
  华州华阴县南郊不过几里,有五座险峰如分瓣莲花,直直插入云霄,便是天下闻名的西岳华山。
  历代君王曾在此封禅祭祀,敕建道观,山脚下的玉泉道观曾是陈抟老祖清修之所,更是华山险路的必经门户,当年也曾香火鼎盛,直到金兵南下,再到落入金人境内,才渐渐荒废。
  如今战事未起,还是太平时日,慕名来此登山之人络绎不绝,玉泉院虽未修缮,却渐渐成了登山游人休憩补给之处,到得后来,竟在这道观里新建了酒馆,袅袅檀香换了醺醺酒气,十余年来繁华竟犹胜往昔。
  此时正值盛夏酷暑,玉泉院中破败的正殿前空无一人,倒是墙边树荫处一排摆着十余张方桌,桌旁三三两两坐着客人,或是大醉酩酊,或是小酌闲谈,叫嚷说笑声此起彼伏。
  伙计们从地下冰窖里凿下冰块,与杨梅一道放入酒壶中,便可消暑生津,引得一众客人争相拍桌催促。
  却见一个瘦瘪的老汉独自坐在一桌,一把拉住了上酒的伙计,带着几分酒气说道:“店伴,今日怎还不见掌柜出来说书?”却见那伙计陪笑道:“杨三叔,谢掌柜昨日大醉,想是还未醒酒。”
  那老汉提过酒壶酌了一口,却是醉意更盛,拍桌说道:“老汉付了银钱,便是要听他说书,快去催来!”他这一喊,引得前后几桌都跟着吵嚷起来,几个伙计愁眉苦脸只是陪笑。
  正争执间,却见青瓦砖墙后踉跄着转出一个布衣汉子,一手却仍是抱着酒坛,他身形削瘦,偏偏肚子隆起老高,胡须头发已大半花白,乱蓬蓬堆在脸上,只听他醉醺醺道:“催个什么鸟劲!老子到了时辰自会出来。”
  众人欢呼声中,便见那汉子走到一方木台之后,一手将酒坛往台上一放,另一手却将惊堂木在台上一拍,院落中登时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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