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他不是快死了,他只是……想让她以为他快死了。想让她心软,想让她担忧,想让她把他从那条通往灭门血案的仇恨路途上,一把拽下来,拽到她自己身边。
  而她,青归玉,一个自诩聪慧、见惯了风浪的江湖游医,就这么一步一步,被他用最坦诚的谎言,骗得团团转。
  甚至还在为他那“颠倒错乱”的情志而心生怜悯,想着日后要如何替他拔除这要命的针。
  她救他,他骗她。她为他忧心,他便将这份忧心当做最趁手的兵刃。
  陆归衍的脸色更是冷得像覆了寒冰,厌恶地别过头。
  只得留下她自己,看着那三枚金针,看着那片苍白的肌肤,看着那张哀戚昳丽的脸。
  金声公子将自己的苦痛,一件一件披饰整齐,只为了伪装给她一个人看。伪得情真意切,装得天衣无缝,演到她差一点就要信了,以为自己救下的,是一只奄奄濒死,需要人怜惜的漂亮猫儿。
  可这只猫儿,却在用最冷静的头脑,预期着她每一步的靠近,每一次的心软。
  那宫装女子,卫夫人,显然不是什么会被风月情事冲昏头脑的寻常人。
  她看着他,又看看他胸口那三枚金针,再看看一旁脸色铁青的青归玉,眼中那点疑虑,化为一种了然的审慎。
  多年沉浸于宫闱秘闻和朝堂倾轧之中,她完完全全的晓得,一个被仇恨与野心驱动的沈俨,和一个被情爱与生死操控的沈镌声。
  哪一个更好拿捏,不言而喻。
  “好。”卫夫人开口,“你想要什么?”
  “你看,”沈镌声笑道,“我这条命,本就系于青姑娘的妙手。她若要我活,我便能活。她若要我死……”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轻轻地,将自己的衣襟,重新拢了起来,转而道,
  “姐姐亲眼所见,我也有续命之法。”
  “我要姐姐,两不相帮。好留我和家父,好好叙一叙别后之情。”沈镌声点点头,甚至显出了几分孝顺的恳切,“毕竟血浓于水。”
  给了卫夫人一个台阶,也给了一个选择。
  ——作壁上观。待他们父子分出胜负,她再来与胜者谈条件,确为上策。
  沈俨的脸色,终于彻底阴沉了下去。
  “卫夫人,”他冷冷地道,“你当真要信这畜生的鬼话?”
  卫夫人却只是微微欠身,不卑不亢地道:“老阁主,婢子所求,唯有续命法。至于天机阁的家务事,我等外人,实不便插手。”
  “卫琼,”沈俨厉声道,“你可想清楚了。与这畜生为盟,无异于与虎谋皮。”
  “沈老阁主说的是,”卫夫人也便冷冷一笑,“可与虎谋皮,总好过给虎当了爪牙,最后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沈天机,”她转回身,看着沈镌声,语调平平,“你若能解太后之忧,北朝,便是你最稳固的盟友。你要天机阁,还是要这天下,都可助你一臂之力。”
  釜底抽薪。
  如此这般。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自己做质,硬生生撬走了沈俨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姐姐明智。”金声公子侧过头,目光依旧缱绻地落在青归玉身上,柔声道,“我说了,我不想让她再为我担心。就是这样。”
  这番姿态,更是让卫夫人心中那经量,彻底倾斜。
  院中的气氛,一时变得极其诡异。
  陆归衍执剑而立,只是那森然的剑气,却收敛了些许。他看着眼前这荒唐的一幕,眉头紧锁。
  卫夫人向后退开一步,对着身后的黑衣死士拍了拍手。那些原本围攻着陆归衍的黑衣死士,竟齐齐收了刀剑,退到了院墙边上。与沈俨泾渭分明地对峙起来,显然是打定了坐山观虎斗的主意。
  引势循导,辞士入说。安可使危,危可使安。局势登时翻转。
  他依旧抓着青归玉的手,仿佛那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凭依。继而转过头,看着沈俨,几乎是残忍的快意。
  “父亲,”他轻声道,金丝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曳,“您教我的。量心为刃,度势以循。如今,您还有什么手段?”
  沈俨负手而过,静静地看着他,眼中那股阴鸷的怒火,反而渐渐平息。
  “畜生,”他开口,声音平淡,“你当真以为,凭着这点小聪明,就能赢过为父么?”
  院中夜风卷过,吹得沈镌声衣袂翻飞,将他松开的衣领,微微掀开了一角。
  就在那一角之下,一枚蚀骨钉的尾部螭纹,在灯笼昏黄的光下,一闪而过。
  沈俨的目光,在那上面稍作停伫。
  “呵……”他忽然低低地冷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沈俨的目光从那处螭纹小钉上移开,落回沈镌声脸上,“你竟然还用着它。”
  沈镌声身子一僵,下意识地便想将衣领拢起。
  “不必遮了,”沈俨笑道,“这嵌骨楔脉的法子,本就是为父所创。用蚀骨钉楔入‘缺盆穴’,断绝阳明胃经,以至阴之物镇压至阳之脉,方能让你这身躯,勉强承受住寒髓功的霸道。你如今这点修为,可都是为父为你敲打出来的。”
  “你以为,这钉子,只是用来镇压寒毒的么?”沈俨的笑意转深,“你居然就不曾顾及,你为何全无半分痛楚?”
  青归玉心头猛地一跳,看向沈镌声。
  “我创此法,本是为了让你在寒毒攻心之时,能以极痛换取片刻清明,好让你记得,你这条命,是谁给的,又是为何而活。”
  沈俨抬起眼,看向沈镌声,眼中是全然的轻蔑,“你倒学得好,竟拿它来当做博取妇人同情的苦肉计。将为父替你索得的求生之法,变成了摇尾乞怜的玩意儿。”
  “镌声,”沈俨的声音忽然变得温和,甚至如慈父般的叹息,“你到底是我养大的东西。你最大的错处,便是妄图用情爱来遮掩痛苦。”
  话音未落,身形先遣,这青袍老者人影一晃,便欺近陆归衍身侧。
  “小师兄!”青归玉骇然惊呼。
  陆归衍亦是心头一凛,他料到沈俨会出手,却未曾想他竟会如此果决。无妄剑上寒气暴涨,一道凛光,直刺沈俨。
  可沈俨却仿佛浑然不觉,任由无妄剑锋贯入自己身侧血肉,脸上甚至连一丝痛苦的神色都无。
  就在剑锋入右侧躯体的瞬间,他那只完好的左手,化掌为刃,携着一股凝练至极的内力,穿过剑光的封锁,重重地印在了陆归衍的胸口。
  陆归衍身形剧震,呕出一口鲜血,将雪色的衣襟染得殷红一片。
  他近日本就因强运冰溪洗脉诀而紊乱受损,沈俨又在洗脉诀上多年用心,深知寒功关窍,此时被这一掌内力倒逼逆冲,霎时间冲垮了心脉防线,眼前一黑,踉跄着向后退去。
  以伤换伤,以损换损。
  宁可先受一剑为代价,也要将这最大的威胁先行废去。
  沈镌声一惊,将青归玉拽过,金丝刃无声而起。
  可沈俨却先行一步。
  他熟知寒髓功法门,因此动得不快,甚至可称得上是悠闲。只是那么侧身一步,便如穿截灵云,来到了沈镌声面前。
  “为父再教你一次。”这老者笑得慈爱,右手却已然抬起,并指如剑,迅疾无伦地,点向沈镌声的锁骨。
  并非要杀人,也非要伤人。
  两根枯瘦的手指,指尖萦绕着一股旋归气劲,点在了沈镌声两根蚀骨钉之间的“气户穴”上。
  不是刚猛的内力,而是一种用以共鸣和牵引的精妙劲力。它并未试图拔出那两枚蚀骨钉,而是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钉子强行镇压的经脉与痛觉,转过数分,——尽数打通。
  一瞬间,沈镌声的身体,猛地顿住。
  揽着青归玉的那只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道。
  清亮潋滟着水光的眼睛,在这一瞬间,茫然地睁大。
  ……散漫。
  青归玉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趋于和缓。
  沈镌声脸上的血色,如同被狂风卷走的残雪,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漂亮的眼睛里,所有的光彩、所有的筹策、所有的伪装,都在一刹那,被灭顶纯粹的痛苦所湮灭。
  没有痛觉。
  多年以来,他早已忘了痛是什么滋味。寒毒是冷的,蚀骨钉是麻的,伤口是木的。他将自己所有的感知都封存在玄冰之下,只留下一颗能算计人心的头脑。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间却只发出一声压抑撕裂的抽气声。
  没有惨叫。
  因为那痛楚,早已超越了声音所能承载的极限。
  “气户”其下,“缺盆”其中,锁骨制锁,横以为堤。冰封了七年的堤坝,轰然崩塌。
  所有被镇压的,被遗忘的,被他用以伪装的痛苦,如同决堤的冰河,夹杂着万千钢针与利刃,疯狂地倒灌回他的四肢百骸。每一寸经络,每一个毛孔,都奋力尖叫,厉声哀嚎。
  钉子楔入骨骼的锐刺。寒毒侵蚀骨髓的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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